第 225 章
就在這整座帝京歌舞升平的表面涌動著無盡暗潮之下,日子眨眼之間也就臨近了元宵佳節。 元宵佳節在帝京歷來是重大節日,與端午龍舟齊平,就連中秋都要排在后面,因為中秋不過是居家團圓罷了,而元宵燈會和端午龍舟則歷來都是天子百官會要與民同樂的大日子。 今年帝京的燈會比起往年并沒有太過減薄的意思,雖然有著靖王薨卒帶來的一份不盡人意,但卻還有六國使臣滯留京城,要等到春暖花開才會啟程回轉西北諸國,加上天子至今沒有明旨發喪,天子不點頭,靖王倆字就沒人敢提,雖然心知肚明,但到底禮部也還是把這個元宵燈會給按照以往的慣例cao辦了起來。 禮部和工部聯手cao辦節日,基本上等同于再像原本心中還捉摸不定的老百姓們釋放了安然無事的信號,百姓們哪里關心權貴們的是是非非,紛紛開始如往年那般各家妝點門戶宅院,扎花燈,制燈謎,準備熱熱鬧鬧過個元宵。 往年元宵佳節的時候,京城最熱鬧的地方便是朱雀街,由于是正南正北,直通禁宮凌光門,是以又被民眾稱為御街。 年年燈市,這條御街都是燈火輝煌熱鬧非凡,除了民間自發的節慶活動,官家也會精心布置,舞龍舞獅,與民同樂,今年更是聽說因為有異國使節在此,所以早有提前預備下數千孔明燈,免費分發給百姓放燈行樂,雖然前陣子似乎聽說又出了大事,不過朝堂上至今毫無動靜,更沒人敢提議改動原定計劃。 一名青衫棉袍的官吏站在禁宮西側的金水河河畔,正看著工部所屬的差役們往金水河的冰面上放置河燈。 燈雖是河燈,卻并未真正入水,帝京冬季金水河歷來都是上凍的,城外人工引來的河水,雖是活水,水流卻并不湍急,平靜的水面不能依靠自身流速來保持流動的表面,每年都是凍得結實。 也讓每年金水河的河燈變成了固定的裝飾。 平心而論在冰面上布置花燈遠比真正水中的河燈要便利的多,而且事后清理起來也容易的多,只是今年開始籌備的時候,曾有人提議說今年既然有異國使臣在此,原本也是要比往年籌備得隆重幾分,如此便出了一個自以為得計的主意,想提前將金水河破冰,恢復原本的水流模樣,布置成真正緩緩流動的燈火之河。 很快,這個點子就被驗證了不過是異想天開罷了。 金水河是人工挖掘,環繞禁宮一周,河面寬兩丈三,水流又平靜無波,給金水河破冰,到并不是什么很麻煩的事,工部借調一隊五城兵馬司的人,再借一隊禁軍,就把活兒給干了。 可破冰雖然容易,想不叫它重新上凍卻是難事。 一晚過去,工部負責此事的官員便氣哼哼的抓著那位出了這個餿主意的人強拉來驗看,原本平整光潔的河面被破冰一次后重新上了凍,但卻遠沒有原本的冰面整潔美觀。之前打碎的浮冰并不曾融化,而是東一塊西一塊的被重新封凍在河面上,本來光滑如玉帶的冰河如今成了疙里疙瘩的一條,工部官員氣得跳腳,指著要讓那人說怎么辦。 那人原本也就是一拍腦袋想出的主意,哪里想過竟然會是這樣的結果,看著眼前景象也傻了眼。畢竟他們都知道現如今的皇帝陛下是個火|藥桶,誰都不敢觸一丁點的霉頭,原本好好一條玉帶一般的冰河如今成了這個凹凸不平的德性,金水河又是緊鄰凌光門,就在圣上眼皮子底下,萬一圣上看了心煩,隨口一句話,吃掛落的就是工部。 雖說建帝段銘啟是個仁君,但現如今這個時候……誰說得準呢? 只是事到如今,再去怪那亂出餿主意的人也已經無用,畢竟主意雖然餿,但聽了主意跑來干活的不折不扣就是工部的下屬,正憋了一肚子沒好氣不知該怎么收場的時候,工部下屬四司中營繕清吏司的一名官吏站了出來,言稱有辦法可以試著讓河水化冰重凍。 他提出的辦法卻也簡單,之前為了給城郊的流民搭建棚戶,工部如今還剩了不少油氈在庫里,可以取出來將河面嚴嚴實實的蓋起來,油氈深黑,覆在冰面,可以吸日光暖熱,只要有一兩個大晴天,想必覆蓋之處的冰面應該重新化水才是,至于油氈數量問題,反正也不是要讓整河重開,不過是讓它一段段的重新凍上,避免現如今這疙里疙瘩的丑模樣便是了,所以一段段的分批鋪設完全夠用。 提出這個辦法的官員姓孟,乃是大夏建朝以后第一屆恩科選出來的同進士,雖然同進士的名頭并不太好聽,但彼時正是大夏初立,經過前周的一番動蕩,職位空缺的比比皆是,于是也算順利的進入工部從小吏做起,素日里循規蹈矩并沒什么出格的地方,但同時,也并沒展現出過什么過人的才華,所以十多年過去,也才將將坐上一個營繕清吏司的侍郎。 這樣的人,足可以用平庸兩個字來描述,往日也有些沉默寡言,不論政績還是言談舉止都沒有過人之處,以至于他出頭說有辦法的時候,工部侍郎都還想了一刻才記起他是誰。 但他提出的辦法,卻不失為眼下唯一一個可行之舉。 當然最終究竟能否成功化凍還不好說,但有了辦法可以一試總比干瞪眼要強多了。 “孟……”工部侍郎想了一瞬甚至都沒想起此人的全名,尷尬之余只能掛著笑說了句:“多虧孟大人急智?!?/br> 工部侍郎的一句褒獎,頓時讓這位姓孟的官員面色帶了紅光,似乎是難得抓到一個表現的機會,忙不迭的拱手一揖:“下官不才,愿一手督辦此事,惟愿能與大人分憂?!?/br> 他的主動請纓倒是有幾分出乎工部侍郎的意料,畢竟這位下屬官員平日里留給眾人的印象就是不言不語,做事也并不算積極上進,幾乎可以算一個隱形人一般,否則他也不至于一時間連他全名都沒想起來,可見素日里是多么的沒存在感,而如今……這是打算抓住機會表現一下了? 不論他初衷如何,這次的時機倒是抓得很對,工部侍郎幾乎不需要考慮就點了頭。 原本聽信人言弄得不上不下的那位官員正自尷尬,眼見這個姓孟的自己傻乎乎跳了出來,心中不由大喜,就連工部侍郎都松口氣,臉上立即堆出了笑模樣,拍著這個孟姓下屬的肩贊了幾句能干之類的,便就將這條環繞禁宮的金水河從頭到尾的節日布置都交給了他來cao辦。 時間緊迫,后日就是元宵,想要化冰,只有一日的工夫,這位孟侍郎連夜帶著營繕清吏司的差役去開庫搬運油氈覆蓋冰面,第二日更是全程守在河邊,盯著一段河道化冰完成,就連忙將油氈再移到下一段河道。 如此忙了足足一整日,總算是讓原本凹凸不平的金水河有了個改頭換面的機會。 這一日整日的辛苦,連口熱飯都沒吃上,如此尚還不夠,索性這位孟思誠又再次請纓了布置河燈的任務,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帶著人繼續忙碌了起來。 而對他這樣任勞任怨十分滿意的工部侍郎并不曾留意到,這位孟姓下屬借著這個機會究竟在河道之內布置了些什么東西。 今年到底是有異國使臣在此,為了顯示隆重,工部準備的并不只有單一的河燈,除了緊靠著朱雀門前白玉拱橋兩側的大型走馬燈之外,還有巧手的燈匠提前扎好的焰火等等,煙花會在冰凍的金水河上間隔擺放,等到元宵當晚吉時一同引燃,便是如同將禁宮環繞的煙花盛景,這一項布置往年是沒有的,今年總算西北大捷之后不再國庫緊張,又有使臣,這才千載難逢的鋪張一次。 孟思誠兢兢業業的帶著人先將那兩盞巨大的走馬燈在冰面上安置妥當,注入了燈油,一切妥當了,這才帶著人踩著寒氣直透靴底的冰面沿著金水河一段段的布置了過去。 回到一處頗不起眼普通宅邸之后,顏銳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按理說現如今一切都算盡在他掌握之中,但卻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幾分隱秘的不安。 似乎自從雨夜那一場伏擊之后……就有些太過順利了。 但是這一份順利,卻是他憑著自己的謀算贏得的。 當初百般設計,為的就是如今這樣再不會有人掣肘的局面,可真等到無人攔路了,他卻總是有幾分心中定不下來。 “郎君回來了?”一個長相十分干凈清秀的婦人隔窗望到了他,連忙推門而出:“怎的不進房?院中不冷么?可用過晚膳了?” 婦人一片聲的噓寒問暖,見他搖頭,便又連忙喚出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叫她去廚下捅開火,將留的飯食熱上一熱,自己則滿滿倒了一盞熱茶,雙手捧到顏銳面前:“郎君先暖暖身子?!?/br> 暖熱的茶盞入手,顏銳卻只望著這個一身家常未施粉黛的婦人,突然道:“你跟了我有八年了吧?” 婦人怔了一下,雖有幾分疑惑,依然恭順的答道:“回郎君,到四月就十年了?!?/br> 顏銳點點頭,慢慢飲盡了那盞茶水,遞還杯盞的時候,出其不意的捉住了婦人的手:“我此次差事若是辦得好,或許會得上峰青眼,若是升了職,便給你個名分吧?!?/br> “郎君……”婦人乍然愣住半晌,陡然之間就紅了眼眶,連忙掩飾的轉開頭:“就算沒有名分,浣娘也是愿意伺候郎君的?!?/br> 顏銳笑笑,沒有再多說什么,婦人如往日那般親手伺候了他晚膳和梳洗之后,錦被之中更是柔情蜜意,情濃之處,在他耳邊呵氣如蘭:“孟郎,妾身好歡喜,孟郎……” 顏銳卻突然有些失了興致,婦人敏銳的察覺到什么,頓時不知所措起來。 “天晚了,睡吧?!蔽⑷醯臓T光中,顏銳一動不動望著帳頂許久,直到枕邊之人呼吸輕緩均勻,他才低低的自語了一句—— “等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孟郎,你又會如何呢?” 而就在與此同時,有數道黑影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如同幽靈一般無聲無息的快速來到金水河畔,將那兩盞走馬燈和安放妥當只等明日吉時點燃的煙花都檢查了一遍,隨后就如同來時一樣,人影在夜色中一晃,就沒了蹤跡,從頭到尾沒有發出過半絲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