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0 章
很快,段銘承就收到了天子的回復的密信,信中詳細給他解說了顏家當年的枝節細末,也不忘寫明了這位大儒是因何才會與他們的父親段熙文決裂的。 當年段熙文起事的時候段銘承年紀尚還幼小,許多事情段熙文和段銘啟父子兩人并不曾讓他深知,而后等段銘承逐漸長成,開始出入朝堂的時候,顏時謹早就已經歸隱,這才導致了他聽到顏這個姓氏的時候,對內中糾葛并不盡知。 如今段銘承看著兄長發來的密信,簡直都快氣笑了,心中有許多不曾想通的地方也迎刃而解。 ——這個曾在前朝時以才學名動天下的大儒,竟然是個對裴氏死心塌地的愚忠之臣。 說他愚忠,或許還不太貼切。 顏時謹當年肯和段熙文聯手起事,籌謀推翻裴華鈺,就說明了他的忠心也并不是毫無瑕疵。 但盡管如此,此人卻不認裴氏之外的君王。 顏時謹肯反,是因為裴華鈺確實不堪為君,但同時,他也只反一個裴華鈺,而不是裴氏的大周。 在顏時謹的計劃里,是要將裴華鈺彼時唯一一個尚在襁褓的子嗣當做儲君培養起來,前期自然是他們這幾個朝中重臣輔佐攝政,一旦那名子嗣長成,便可歸還權柄,天下,自然還是裴氏的天下。 這種過于天真和理想的想法,不要說是當時的段熙文聽著覺得不靠譜,就連現如今段銘承看著也依然是嗤之以鼻。 一個尚在襁褓的嬰孩罷了,還什么都看不出來,連牙牙學語的年紀都沒到,就不說是否有患暗疾尚不明確,甚至也不一定就真能長大,將全天下的希望托在這樣一個稚子身上是何等的草率和不負責? 退一步來說,就算他沒有夭折,就不說主少國疑四個字,將來養育教導的時候又該如何解說?你爹德不配位已經被吾等誅殺了嗎? 簡直荒唐! 一個任事不懂的小孩,要如何教導才能讓他真的能夠心懷天下?能夠理解上一輩人的不得已為之?世人推崇‘夫孝,德之本也’,稚子心中的善惡觀念本就懵懂,要如何才能讓他在日后手握大權之后不會真的轉過頭來為父報仇? 更何況,裴華鈺那樣的性情縱然有后天養成的結果,但也有一部分是來自于天性,傳自他的父親,又如何能保證不會繼續傳給這個嬰兒? 顏時謹一代鴻儒,竟然會堅持這樣的念頭,段銘承只覺得不可思議。 平心而論,如果裴華鈺留下的不是一個嬰兒,而是已經能看出品行的孩童的話,段熙文沒準也就附和了顏時謹的提議,畢竟五六歲之后,夭折的幾率大大降低,品性如何也已經能夠初見端倪,但段熙文卻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顏時謹。 兩位曾經同心同德并肩而戰的人就此不歡而散。 真正的決裂,是發生在那個裴氏嬰兒夭折之后。 這個稚子的身亡讓顏時謹勃然大怒,并且不肯聽信段熙文對此事的解釋,彼時戾帝亡故,舉國動蕩,一個小小的嬰孩就算盛世時候金尊玉貴的嬌養都未必萬全,又何況是彼時? 但顏時謹卻無論如何不肯信,縱然他徹查許久也沒能查出有人動過手腳的蛛絲馬跡,但段熙文后來自己登了龍座,這就是原罪。 激憤之下的顏時謹不顧段熙文的苦苦挽留,執意告老歸隱退出朝堂,完全不顧彼時新朝初立內憂外患,也真是虧了段熙文確實有為,才最終在風雨飄搖之中撐起了剛剛建立的段氏大夏。 而后到了段銘啟繼位,也曾動過念頭想請這位曾經名動天下的鴻儒重回,哪怕是給段澤之任太子太傅也是一樁美事。 毫無意外的,顏時謹依然一口拒絕。 這件事,段銘承是知道的。 如今建帝段銘啟訴說的前因,再結合飛羽衛的密報,所有種種,頓時串聯成了一條完整的因果關系。 顏時謹在段氏建朝伊始應該有過一段時間真正的蟄伏,不是說彼時的他就認可了段氏的統治,而是彼時的裴氏族人已經死光了。 裴氏的血脈絕大部分都是死在登基后的裴華鈺自己手里,僅存的一個裴華泠遠去了鬼方和親,近些年來音信不通,人是不是還在都未可知,就算還在,裴華泠也不過是個女人。 而裴華鈺自己唯一的子嗣又夭折在襁褓,裴氏血脈已經可以說是徹底斷絕。 顏時謹不認段氏大夏,但彼時也已經沒有一個姓裴的來給他復辟前周的希望,所以顏家很是老實了一陣子。 ——直到鬼方中出了一個拓跋元鴻…… 段銘承指尖彈了彈密函的紙張,遞給一旁的曹青叫他去燒毀,自己卻有幾分若有所思。 ——如果是這樣的前因后果的話,顏時謹會暗中作祟就說得通,但他到底年事已高,又是個徹頭徹尾的文人,根據坎水這幾日的暗中監視,也回報說顏時謹平日里不怎么出宅邸,畢竟寒冬臘月,他又已經年邁,那一場雨夜中的伏擊,出自他手筆的可能性并不高。 此人學識滿腹,如果說他有參與幕后謀劃,制定策略的話,段銘承是信的,以顏家的根底,豢養死士也不無可能,但要說他身先士卒親力親為,這卻有些不符。 那么……又是何人在幕后替他奔走? 段銘承雖然對顏時謹當年的種種并不算很熟知,但大致的還是知道的,尤其是他皇兄還曾動過念頭想請此人出山任太子太傅,段銘承當時就有看過此人的資料,顏時謹共有三子,一嫡一庶一養子,但這三人根據資料記載都已經死在推翻裴華鈺的那一場動蕩之中……段銘承捏了捏眉心,是什么地方出了紕漏? “來人?!币徽Z落地,頓時有飛羽衛俯首聽命:“通知刑部和戶部給本王查,當年顏時謹的子嗣都是姓字名誰,死因是什么,死后葬于何處?枝節細末不可錯漏半點!一個時辰之內,本王要聽到詳盡的結果?!?/br> 飛羽衛應命而去,段銘承轉身進了廂房準備換衣裳,曹青壯著膽子攔路:“王爺,請遵醫囑,您現在還不能舟車勞頓?!?/br> ……元貞縣主前腳走,他們家王爺后腳就忘了醫囑倆字怎么寫。 這樣數九隆冬的季節,大喇喇出了屋子在院里吹風不說,如今看意思竟然還準備要外出奔波?果然他們家王爺的狗脾氣也就只有縣主才制得住…… 曹青欲哭無淚,如今紀清歌回了衛家,別人縱然想勸,卻又有心無力,曹青沒辦法,咬了咬牙,眼見他家王爺已經自己裝束整齊,索性硬著頭皮攔在門口:“王爺,縣主若是知道了定然是會不依的?!?/br> 段銘承似笑非笑的瞥了曹青一眼,腳步不停繞過這個白白胖胖的管家,只丟下一句:“清歌若是知道了,本王唯你是問?!?/br> 扔下如喪考妣的曹大總管,段銘承徑自出了這座寬敞清幽的院落上了馬,畢竟他現如今是個‘已死之人’,就等著發喪了,到底還是要避人耳目,并不走前面山門,而是沿著后山一條平緩的小徑緩緩下了玉泉山。 他的傷勢他自己心里有數,雖然到底算是不遵醫囑,但也就出趟門而已,并不縱馬疾馳,一是為了不真的不將身體不當一回事,二是還要等飛羽衛的回報。 一條下山的緩坡小徑硬是叫靖王殿下走出了漫步踏青的味道來,要不是冬季山景蕭瑟,控馬在山中緩步而行,也未嘗不是件樂事,身后緊緊跟隨的飛羽衛多少算是松了口氣,才剛剛行到山腳,就收到了飛羽衛傳回的密報。 看過了手中的密信,段銘承呵了一聲,抖抖韁繩:“走,隨本王去挖墳?!?/br> 巽風坎水兩個對視一眼……行吧,這是硬生生把他們家王爺給憋大發了,刨個墳而已,用得著這么好興致么? 此時在安國公府宅邸中,紀清歌完全不知道之前還答應得她好好的靖王殿下轉臉就興致勃勃的帶著人刨墳去了,剛剛回到月瀾院,椅子都還沒坐熱乎,就接到了小丫頭的傳話—— “柳初蝶想見我?” 紀清歌略有幾分意外,但想想柳初蝶平日里的言行,又覺得情理之中。 衛邑蕭接她回城路上也跟她又提起過這個表姑娘,比起從琉華院出事后就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紀清歌,留在衛家的衛邑蕭便著手將衛家上下全給好好過了一遍篩,內院由國公夫人楊凝芳和世子夫人秦丹珠兩人一遍遍篩查,外院家丁小廝護院等等則是衛邑蕭一手包辦。 這一次篩查,不僅僅是來歷有些模糊的一律趕走,就連許多身份來歷上看不出什么大毛病的人都不再留用,對于這類不確定是不是被牽連誤傷的下仆,衛家雖然不再用他們,卻也并不為難他們,每一個人都發還了身契再予二十兩銀子供他們自尋出路。 雖然沒了主家,但從此不再是奴籍,又有了銀子可以安身立命,這些人離去的時候倒也沒什么怨言。 而柳初蝶的丫鬟更是難逃此劫,秦丹珠在處置的時候到底還是給柳初蝶留了臉面,當初從官伢子手中買人的時候一共買了三個,如今也原樣賣出去三個,除了她自己從柳家帶來的秋霜,其他三個都叫原本的官伢子來領走。 按理說夏露在花宴上疑點重重,本來秦丹珠是憋著一口氣惡氣想要處置她的,還是衛邑蕭給攔了,琉華院一場流民之禍過后種種證據已經無處可尋,這丫頭死咬著不肯認,偏巧她說的也不無可能——煮茶的材料和器具都是公主府里備下的,而公主府又確實是對清歌有惡意,這其中夏露究竟有無參與、參與了多少,實在已經難以追尋,與其最終落個凌虐家仆的惡名,直接趕走反而清凈。 柳初蝶哭哭啼啼,雖是萬般不愿,卻更不敢開口求情,只能又送走了已經熟悉親密的貼身丫鬟。 她初來衛家的時候身邊只有秋霜一個,彼時尚不覺得如何,但如今身邊依然還是秋霜一個,卻陡然之間覺得清冷凄惶,關起門來大哭了一場,終日郁郁了起來。 衛家自花宴過后其實就相當于是圈禁了她,如今身邊又沒了貼心人可以解悶,想要哭鬧卻又不敢,畢竟那一場大禍不僅僅險些害了圣上親封的元貞縣主,更還讓靖王中了伏擊,這樣大的罪責,柳初蝶不敢哭鬧,心中惶惶的數著日子,好容易聽說紀清歌歸了家,抓住給她院子里送膳食的小丫頭讓她來傳話求見。 “柳姑娘說……柳姑娘說她冤屈,請縣主姑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聽她一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