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7 章
在車上等了足有個把時辰,各式馬車組成的長龍終于排到了安國公府,入宮有入宮的規矩,即便是公侯的女眷也不可隨行者眾,國公夫人楊凝芳和世子夫人秦丹珠按規矩可以各帶一名侍女,而紀清歌和柳初蝶這兩個表姑娘連貼身丫鬟都不能同行,只能留在車上等候。 皇后的千秋宴設在昭陽宮,本朝男女大防并不苛刻,又是皇后壽宴,百官齊至,只按照官爵品級依次排開,男左女右,衛遠山和衛肅衡等男子入了左側席位,楊凝芳等女眷就是在右側入席,一家彼此之間雖不同席,卻同位,中間相隔殿中御道,可以相顧。 衛家如今是國公,位置相隔御座不遠,大長公主府,靖王府,雍王府,英國公府,第五便是安國公府,紀清歌入席的時候長公主府已經入席,不管在人后段熙敏和段家兄弟二人如何不相往來,但這樣的場合下,到底還是沒有真的折了她這一份顏面。 段熙敏這些日子心事重重,導致整個人看上去精神都有些不振,燕錦薇卻早就盼著這個可以見到表哥的機會,仔細裝扮了一番,臉上妝容精致,眉心還貼了金箔花鈿,目光在瞥到紀清歌的時候頓時帶出了nongnong的敵意,直到看見衛家人的座次和靖王府并不相鄰,這才帶著幾分得意的哼了一聲。 靖王尚未娶妻,沒有家眷,雖然為了整齊,對應的右側也擺了條案,卻只陳設了插瓶的鮮花作為妝點,并沒有安放杯箸,雖有了盛放的花卉,卻仍顯得有幾分空落落的。 吉時將近,百官陸續入席,六國的使臣也在禮部官員的陪同之下進了殿,異國使節的現身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拋開為官者不提,女眷們幾乎是頭一次在這般近的距離內見到異域來客,各自都有幾分好奇,而使臣之中年長之人倒還沉穩有加,卻也不乏有那年輕的,初見千秋宴這般的盛會,不免有些管不住眼睛,又加上到底是不熟悉中原的禮數,竟是頗有幾個人直著脖子張望女眷一側。 這樣肆無忌憚的目光頓時讓女眷們不少都沉了臉色,年輕的用團扇半遮了面,年長的也不免微微側轉了身子。 今日這樣的盛會,裴元鴻不論是作為鴻臚寺官員,還是作為六國使臣的通譯,自然都是要到場作陪,見此情景也只能上前勸阻,雖然他的鬼方身份在這些西域番國的使臣面前實在是不受青眼,但今日到底是大夏皇后的千秋壽誕,裴元鴻作為大夏官員出面,雖然頗受了幾句譏諷,卻也總算是讓那一群異國他鄉之人安分了下來。 大夏這是首次有使節入京,更是首次番國使節參與千秋壽宴,座次順序方面沒有先例可以參考,雖然前周時期也曾招待過鬼方的來使,但彼時前周國力已微,鬼方來使無不趾高氣揚,座次向來是占首位,就連正經的皇室宗親都要排在鬼方之后,而今自然不可能再如此排布,最終是在禮部范圍內單獨辟出一處,由禮部尚書和鴻臚寺卿、少卿,等人作陪,論起位置,離安國公府的座次并不算遠,斜向遙對的距離也足以讓紀清歌一行看清那一行異國使臣。 西域番國之人不僅僅穿著打扮與中原大夏不盡相同,就連五官都帶著異域風情,紀清歌也不免多看了幾眼,正想收回目光時,冷不防看到陪同在一側的裴元鴻,心中倒是有些驚訝—— 之前在法嚴寺短暫相逢過至今不過個把月罷了,怎的好端端一個人,竟然消瘦了這許多? 裴元鴻以往的時候身形也并不算壯碩,如今短短不到一個月,竟陡然消瘦了一大圈,原本就清逸俊秀的年輕人如今愈發纖瘦,竟然隱隱有了一絲易折的脆弱感,然而看他氣色,卻又不像是染病的模樣,膚色雖然白皙,但唇色紅潤,并不蒼白,眼底雖然略有一些青黑,但眾所周知,近期禮部鴻臚寺是最忙的衙門,其他幾個同在鴻臚寺供職的官員到也多少都有幾分少眠的樣子,可裴元鴻…… 紀清歌隱隱總覺得他如今的狀態有些不對勁。 她望住不過片刻,裴元鴻已經有所察覺,轉頭望來,看到是她,微微頷首算作招呼。 紀清歌見他神色平靜,面上微微帶笑,看起來毫無異狀,心中疑慮多少打消了些許,便也頷首回禮,卻不料這一幕正好落入番國使團中人的眼中。 身材敦實,留著一把虬髯的月氏使臣的坐席就在裴元鴻身側不遠,紀清歌沖裴元鴻的方向頷首,在此人眼中就如同那俏麗小娘子正在向自己眼送秋波一般。 達陽圖都在月氏乃是國師之位,地位不低,大月氏本國男女性情奔放,他高居國師之位,也沒少享用過女人,此次出使大夏,山高水遠,本國隊伍中并未有侍女隨行,結果等到了大夏之后才發現這個國家中的女子竟是多看一眼都會馬上躲避的脾性?雖然也有青樓這樣的地方可供取樂,卻多少總覺得有些意味不足,只是身在異邦,他也少不得忍耐一二。 今日親身參與這大夏國母的千秋壽誕,已經被其規模和布置暗中震撼,又有右側女子坐席放眼望去一片的云鬢花顏霓裳倩影,達陽圖都早就有幾分心猿意馬,好在他還知道這場合不是他能亂來的地方,多少也按捺著性子,如今竟然眼睜睜看著斜對面不遠處的一個天山神女一樣殊麗脫俗的小娘子面帶微笑的頷首示意,他不是不知道這小娘子目光直視之人并非自己,但到底是風流慣了,當即端起自己面前案幾上的酒盞,執在手中沖著紀清歌遙遙的舉杯后一飲而盡。 達陽圖都的舉動其實并未落在紀清歌眼中,畢竟放眼望去對面百官坐席人頭攢動,好端端的她去留意誰有無飲酒作甚?恰逢秦丹珠輕聲叮囑她和柳初蝶席上用冰湃過的果子不可多吃,便就轉開了目光。 達陽圖都此時剛剛一杯飲盡,剛想炫耀似得亮一下杯底,就見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視若無睹的轉了頭,當下就沉了臉,一把拽了裴元鴻,指著紀清歌這邊嘰里呱啦的說了起來。 達陽圖都手勁極大,裴元鴻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拽得一晃,等再聽明白了他說的是什么,不由就皺了眉。 “那一處坐席是安國公府的家眷,圖都國師還是放尊重些吧?!?/br> 對于西域這些人來說,大夏的官員和公侯品階繞得他們一頭霧水,一個官職罷了,還要再去記這是幾品,然后官職和品階之外還要有公侯爵位的傳承,傳承就傳承吧,還要逐代降爵,然后好容易記住一個代代遞減,又還會弄出什么誰家子嗣有了功勛就原級襲爵……他們哪里弄得明白,反正大意是了解了,這個鬼方戰敗國的后裔的意思是那不是平民百姓? 所以碰不得? 感覺自己作為大月氏國師的崇高身份受到了羞辱的達陽圖都當場就想發作,好容易才想起來這里是大夏,而他代表大月氏出使中原也是有著交好的使命的,喉頭動了幾動,重重的哼了一聲,松開了裴元鴻。 人雖坐回了位置,只是臉色一眼就看得出心中的不虞,也不用身后侍立的太監伺候斟酒,自己執壺倒滿一杯,又一次一飲而盡。 裴元鴻垂目掩住眼底的譏諷,他自幼在鬼方長大,自然對西域那些混亂不堪的風俗頗為了解,在那一片草原和沙漠里,女人從來都只是男人的附屬品,就連王室女論起婚嫁也不過就是看男人能給多少牛羊罷了,至于兄弟共|妻、子娶父妾這類的根本就是司空見慣,這個大月氏的國師只怕從來沒想過來到大夏之后看見的竟然都是不能碰的女人。 心中不屑的同時,又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如果不是他的娘親是大周公主,他從小就耳濡目染了中原人秉持的禮義廉恥這一套的話,他也不見得就比這個大月氏的國師心思干凈到哪里去…… 正恍惚間,無意中瞥到御座前方靖王府那空著的席位,裴元鴻猛然回過神來。 往事已矣,故人也已不在,如今不是追思的時候…… 他又瞥了一眼那空著的席位。 不管那個大月氏的國師有多饑渴難耐,只要他還沒徹底昏了頭,也能知道今日這樣的場合不是他能亂來的。 大月氏。 裴元鴻心底輕哼了一聲。 月氏國一分為二,大月氏,小月氏,原本是一國同胞,如今卻彼此征戰,大月氏此次前來,一是為了要與大夏交好,劃定邊界,二么……是存了想請大夏出兵幫他們吞并小月氏的打算的。 既然有求于人,就應該明白要低頭的道理…… 腦中思緒尚在繼續,裴元鴻卻陡然抿緊了雙唇。 體內正隱約泛起絲絲縷縷的酥麻的感覺,心律也開始不穩,裴元鴻盡量維持著神色不讓自己露出異樣,而捏著茶盞的指節已經有些泛白。 這樣的感覺,自從他開始服用含墨給他的藥物數次之后,便逐漸開始出現。 裴元鴻明白,這是他的身體在漸漸被藥物侵染的癥狀,而他也隨著時日漸長,開始逐漸對那種不知名的藥物產生了依賴性。 短短片刻之間,隱約的酥麻已經變成了全身骨骼中無處不在的麻癢,雖然不是疼痛,但卻比疼痛更加難熬,就如同有數不清的蠱蟲潛藏在骨骼筋絡中無休止的啃噬一般,裴元鴻清楚的知道他現如今已經逐漸有了依賴性,而這一份依賴性,目前來說還只是身體上的,但……遲早會有那么一天,他會從心理上也無法再做抵抗。 就如同現在,此時此刻,縱然眼前的景象是大庭廣眾,他也要靠著理智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想什么時候才能曲終人散。 畢竟,只有回到宅邸,他才能從含墨手中得到這種雖非鴆毒,卻比鴆毒更加惡毒的東西! 不入虎xue,焉得虎子,想要徹底將那些人送入地獄萬劫不復的話,他不可能什么都不付出還想全身而退,只是這樣的代價,也有些超出了裴元鴻自己的想象。 他原本……沒有想過這種藥物會這樣霸道,他曾以為,只要心智足夠堅韌,是可以不會真正受其cao控的。 但……現在他不確定了。 或許將來,也會迎來用盡毅力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那一天。 等到那個時候,他可能真的會如那些人所愿,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就為了能得到一份施舍的藥物。 年輕男子俊秀昳麗的面龐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垂目盯著自己面前的案幾,盡量不讓自己露出端倪,但藏在袖中的指尖已經開始有些發顫。 就在此時,金碧輝煌的昭陽宮內響起了宮人由遠而近的一聲聲通傳—— “皇帝陛下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這一場千秋壽誕的主角,建帝段銘啟,皇后季晚彤,雙雙駕臨昭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