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碧空如洗,昭昭朗朗的覆蓋在一望無際的蒼茫大海之上,晴空水色宛若一體,水天相接之處更是難分彼此,然而這樣的景色在紀清歌眼里卻只剩了麻木和乏味。 她和段銘承兩人離開棲燕礁已經兩日,除了剛離去的時候,還可以根據她自己的鳧水速度和身后遠去的巖礁來估算一下大致的距離和方位之外,這整整兩日,除了海水和天空,她就再沒看見過其他東西。 她的體力早就已經到了極限,多日以來滴水未沾,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堅持到如今的。 或許……曾經入口過的那點魚rou里面有著些許水分? 但那微不足道的一點又能當什么事? 在這海中浮浮沉沉了兩天兩夜之后,紀清歌早就榨空了體內的最后一絲氣力,現如今,她也只能是死死扒著船板,光是確保自己不會因為脫力昏迷而沉入大海就已經極大的考驗了。 同樣掙扎在生死邊沿的不僅僅是她自己,還有段銘承。 那一塊船板雖然比被風浪卷走的那一片要大上幾許,其面積和浮力也依然不能同時支撐她和段銘承兩人的體重。 第一日的時候,段銘承曾想和她互換一下,畢竟在水中推動船板的她才是體力消耗最大的那個人,紀清歌卻抵死不肯,后來她甚至又一次爆發了怒火,這才逼得段銘承妥協。 她體力耗盡,還能扒著船板歇息。 他若下水,胸口的傷處再沾到海水,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那……是第一日。 而第二日一整天,段銘承都沒有醒來過。 沒有了回天丹的藥力支撐,嚴重的傷勢加上多日來的缺少食水讓他情況進一步惡化,但紀清歌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根本毫無辦法。 好在普通傷藥還有,雖然比不了回天丹,卻也多少聊勝于無。就連喂他吃藥他都沒什么反應,還是紀清歌硬撬開了牙關才喂了進去。 第二日一整天,紀清歌都在提心吊膽,隔一時就要伸手去摸他的脈,但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還能做什么,這里甚至不像棲燕礁,還能有一處干燥的地面可以給他換藥,更沒有在礁石邊徘徊游弋的魚兒可以供她二人暫時補充體力,此時此地,頭頂是萬里蒼穹,身下是沉沉浪濤,唾手可得的除了海水之外,什么都沒有。 干渴的程度已經到達極限,紀清歌恍惚的胡思亂想著……她怎么就沒和師父學過祈雨呢? 就如同是聽到了她的心聲一般,又或許是老天終于眷顧一次,當天夜里,紀清歌半睡半醒之中是被落在臉上的雨滴給砸醒的。 疲累到極點的心神恍惚了許久,直到她弄明白了那從天而降的究竟是什么,這才又一次振奮了精神。 “段大哥!段大哥!下雨了!”這是絕境中突如其來的希望,紀清歌欣喜之下連忙去搖段銘承的肩膀,然而此時的段銘承卻依然昏睡不醒,沒辦法給她回應。 雨水讓她憑空生出幾分力氣,身邊沒有什么可用的東西,便只將那已經空了的回天丹的藥瓶仔細放好,自己雙手在瓶口上方圍成一個碗狀,盡可能的多收集一些雨水流入瓶中。 海上的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短短一場雨,也不過就是一個來時辰就停歇,直到天晴,紀清歌也沒能裝滿那個小瓶。 但,那畢竟是淡水。 對于現在的她和段銘承來說,比金子還貴重的淡水。 極度的干渴就如同有人在腦海里叫囂著,催促著,讓她趕快喝掉那瓶水。 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紀清歌抿了抿早就干裂得不成樣子的唇,捧過那小小的瓶子,極其珍惜的抿了一口。 一口水,含在口中,幾乎舍不得下咽,心里不斷有聲音催促她——再喝一口。 但紀清歌卻無視了那近乎勾魂般的誘惑,將瓶口湊到了段銘承干裂的唇邊。 “段大哥,喝水?!?/br> 每一滴水都是無比珍貴,不能有任何的浪費,紀清歌先撬開段銘承緊閉的雙唇,這才傾斜著瓶口,將水慢慢的,一點點的,滴入他口中。 統共,也只有四五口。 紀清歌不知道這微不足道的幾口水到底能不能讓他的情況有所好轉,但……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所有。 更多的……她也…… 紀清歌正要收起藥瓶的手突然頓住,視線直直的落到了她自己被海水泡得沒有一絲血色的手上。 她……好像確實……還有更多。 茫茫大海之上,又迎來了一次日出,段銘承也終于又一次醒了過來。 首先意識到的,就是口腔中nongnong的腥甜氣息,但他卻并未過多留意。 他自己的傷勢他心里有數,肺部受傷嚴重,臟腑也受到沖擊,會內出血很正常,只是在他清醒的時候,他都盡量咽了回去,免得嚇到那個小姑娘…… 想到紀清歌,段銘承心中一沉,急忙偏過頭目光尋找著她的身影。 紀清歌雙臂趴在船板上,頭顱枕著自己的手臂,正合著眼歇息,段銘承心中松了口氣。 “清歌……”他輕喚了一聲,紀清歌卻并沒有醒來,段銘承伸手輕輕蓋在她的手背上。 紀清歌早就在海中游得脫了力,現如今也只能兩手死死的扒著船板才能避免滑落,左手蓋在朱紅色親王袍服寬大的袖口下面,右手慘白慘白的,因為寒冷和疲憊,緊扣著船板的指尖都是青色的。 段銘承嘗試著想把她拉上船板,但就不說船板本身的浮力早就驗證過無法支撐他二人的體重,就算能,他這個時候也早就沒有那個力氣。 幾次嘗試都無功而返,倒是終于驚醒了那疲憊不堪的少女。 “怎……段大哥?你醒了!”意識剛剛回籠,紀清歌就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段銘承沖她笑了笑:“我睡了多久?” “不久?!奔o清歌壓根不說實話,只回了一笑:“你睡了大概兩個時辰不到?!?/br> 說著不等他再問,就高高興興的匯報:“剛剛下了雨呢?!?/br> 段銘承雖然察覺這丫頭可能在信口開河,卻畢竟無處查證,也只得不做追究,原本想要撐起身來,卻到底沒有力氣,不等他再試已經被紀清歌一把按住。 對于一個重傷之人,段銘承能夠撐到如今,已經算是奇跡,就連他自己,其實也是這么認為的。 他胸口的傷處在海中漂流的這幾日紀清歌沒有辦法給他換藥,所以其實她并不清楚,那一處貫穿了他右肺的可怖傷口,離了棲燕礁之后連外傷用藥都沒有更換過,已經開始惡化,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掌中握住的手冰冷到連他高熱的體溫都難以捂暖,段銘承心中嘆了口氣——他還沒娶到王妃呢…… 要不……現在娶一個? 這頗有幾分無厘頭的想法劃過腦海的同時,他的目光也又一次落到了紀清歌臉上,但映入眼簾的,是那少女又趴在船板邊上合了眼,段銘承心中猛然一凜—— “清歌!醒醒!不要睡!” 急促的呼喚傳入耳畔,紀清歌有些不情愿的睜開眼。 “不能睡!”段銘承使出全身氣力緊緊握住她的手想往船板上面拽。 他的舉動終于打散了紀清歌腦海深處的昏沉,她掙了一下沒能掙脫,只得用左手死死抵住船板,可憐巴巴的說道:“段大哥,你拽疼我了……” ……她如果真爬上去了,這片船板就算不直接沉底兒,也會被壓入水面以下,他的傷怎么辦? 紀清歌抵死不肯,段銘承到底是拽不動她,無奈之下也只能緊握著她的手,道:“別睡,跟我說說話,就說說……你師父和你小師叔?!?/br> 這丫頭今日的狀況不太對頭,她前幾日雖然也是饑渴乏力,卻都不似今日這般,整個人從骨子里透著虛弱。 ……自己昏睡的時間里,她到底經歷了什么? 還是說,他昏迷之中,時間果然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不然怎么會…… 段銘承心中沒有答案,但他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擔憂。 “我師父啊……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奔o清歌沒什么精神,依舊是偏頭枕在自己手臂上,以往燦若明霞的眼瞳中少了許多光亮,半開半合的瞇著。 “我知道,那你小師叔呢?”段銘承怕她睡著,聽她話音停頓,立即追問。 “小……小師叔……”紀清歌慢吞吞的說道:“我一直……懷疑他是個什么妖怪變得?!?/br> “為什么?” “千年的狐貍那種……就是……就是又壞又狡猾……還……還看起來很……很……” 恍惚之間,上一句話并沒有說完,紀清歌略停了片刻,露出個遺憾的表情:“想吃小師叔買的糖了……” “回去之后,我買給你?!?/br> 見她眼皮又垂了下去,段銘承再次用力一扯她的手腕:“別睡!接著說?!?/br> “……累?!?/br> 聽著少女口中的呢喃,段銘承只能祭出殺手锏:“你不和我說說話,我怕我又昏睡過去?!?/br> 這一句,終于又一次成功的讓紀清歌拼命打起了幾分精神,搜腸刮肚的想了片刻,到還真讓她想起件事。 “段大哥,能不能求你件事?” 段銘承心中嘆氣——這丫頭直到如今還跟他用‘求’這個字嗎?但是此時此刻他卻只能故意說道:“你先說來聽聽,能不能答應要聽過再決定?!?/br> “有個叫珠兒的小丫頭,是從紀……紀家跑出來的……” 紀清歌慢吞吞的將珠兒的事講了一遍,問道:“段大哥能不能想法子消……消了她逃奴的身份?” “可以?!痹捯魟偝隹诰鸵呀浐蠡?,段銘承眼看著紀清歌聽了這兩個字之后放心的嘆了口氣,漆黑纖長的眼睫又一次落了下去。 “紀清歌!” 段銘承試圖再次喚醒她,然而已經累極的少女這一次卻似乎是決定任性到底,任憑他如何呼喚、威脅,都只一味的不愿睜眼。 被他在掌中握了半晌的柔荑依舊冷若冰雪,絲毫沒有回暖的跡象,讓他的心也一起冷了下去,段銘承住了口,定定的望了片刻那長風浩蕩的無垠天空,他緩緩露出一個苦笑。 ——罷了,他和她,都盡力了。 “清歌,醒醒,我看到船了。聽到嗎?醒過來!有船,醒來,再多堅持一會?!?/br> 反復呼喚的聲音終于把即將陷入沉睡的少女再一次喚醒了過來。 ……有船? 想了一瞬才想明白這兩個字代表的意義,紀清歌總算強打起幾分精神,努力去摸那一支煙火流星,段銘承靜靜看著她的舉動,沒有阻攔。 片刻之后,湛藍明澈的天穹下驟然一道絢麗奪目的焰火當空升起,久久不滅。 雖然不是夜間,但那爆開了大半個天空的焰火依然讓絕境中的兩人各自看入了神。 偏頭望著少女黯淡雙瞳中被焰火強行映照出的光亮,段銘承勾唇一笑,用力握緊了她那沒有絲毫溫度的手—— “若有來生,愿意做我的王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