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準!
兩日的車馬,行到山腳便再無平路,紀清歌付過車資,順著山路一步一步的前行,好在懷中木匣的分量不重。 這條山路是她自幼就走熟了的,連腳下青石長階上哪一處有破損,哪一處有坑洼,她都了如指掌。 紀清歌也不抬頭,專心盯著腳尖,石階一級一級向后退去,直到她踏上了最后一級,這才停步。 抬眼,靈犀觀古樸的山門默然靜立在面前,紀清歌靜了一刻,長長的出了口氣。 回家了。 帶著娘親一起。 靈犀觀中,小道童靈瓏正提著壺要往茶房去,走到半路冷不丁見迎面來了個人,本還以為是誤走到后邊來的香客,剛想攔阻卻猛地怔住,隨后就是一聲歡呼,手里的壺往地上一擱,轉身就往后面跑:“清歌師姐回來了,清歌師姐回來了?!?/br> 隨著他清脆響亮的連聲歡叫,寧靜的道觀如同被攪亂了的一池春水,頓時有了歡快的氣息。 紀清歌自幼在此住了八年,說是寄住,實際上也與在此修行的其他道門子弟無甚不同,彼時她尚年幼,雪團兒似得一個小姑娘,又懂事好學,觀中喜歡她的同門著實不少,而今聽說她回了道觀,頓時各自停了手里的事,圍上來噓寒問暖。 紀清歌被圍在中間,臉上便浮起笑意,一一回答著關懷問訊,心中只覺溫暖,直到嚴慧君板著臉驅散了這一群跑來摸魚的人,這才把紀清歌這條被摸的‘魚’領回了紫微堂。 合上房門,嚴慧君從頭到腳把紀清歌仔細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她手中木匣上一轉,又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原本眼神中的欣喜笑意便慢慢壓了下去。 “……回來就好?!?/br> 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讓紀清歌陡然之間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明明想著不能哭,哭了會讓師父擔心,但卻壓不下眼中的熱意,只哽了一聲:“師父……”淚珠兒就好似斷了線一般落了下來。 嚴慧君嘆了口氣,拉著哭得止都止不住的紀清歌坐到椅子上,默不作聲的輕拍著她的脊背。 紀清歌直哭了許久,這才覺得把自下山之后的所有委屈和隱忍都發xiele出來,心中終于透過了氣,這才漸漸止住,想到自己一回來沒拜見沒問候就先來了這一場哭,不由不好意思起來,低了頭慢慢的擦著淚。 嚴慧君守了她半天,總算看著這小徒弟不哭了,也才放了心,親手遞了盞溫茶給她,這才緩聲問她歸家之后都發生了何事。 對于一手將自己撫養長大的師父,紀清歌也不隱瞞,一樁樁一件件都陳述了一遍,直把嚴慧君聽得都有了幾分怒色。 “如今清歌已經不再是紀家女,總也算是了卻了后患?!奔o清歌對于被除族之事不甚在意,只輕輕摩挲著懷中的木匣,猶豫了一下才又說道:“我想給亡母靈位重新修整一下,今后就由清歌自己供奉香火,不知是否行得?” “這是你身為女兒的一番孝心,又怎會行不得?”嚴慧君柔聲道:“等師父選個吉日,給你娘親開壇做個度醮祈冥,也算是她受用你這做女兒的一份心罷了?!?/br> “師父!”紀清歌陡然開聲:“我……我……能不能讓我護醮?” 一語出口,嚴慧君愣了:“你?這……清歌,你一份孝心師父知道,可這終究是道門法事,你……” ——寄名弟子,雖有弟子之名,卻終究不是道家子弟,‘暫寄’的罷了,再是心中親如一家,也到底不是正經名分,又豈有護醮祈冥的資格? “師父……”紀清歌咬了咬唇,輕聲道:“徒兒便皈依了吧?!?/br> “你說什么?”嚴慧君愕然怔住。 “師父,徒兒回來路上已是想過了?!奔o清歌將懷中木匣輕輕放好,起身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徒兒此番下山也算是斬了塵緣,而今世俗種種,于徒兒而言已無掛礙,徒兒此生愿隨師父修行道法,只求師父不嫌徒兒蠢笨不通?!?/br> “你……若是為了護醮……” “師父?!彼剖呛ε侣牭骄芙^的言辭,紀清歌急急的說道:“并非只為了護醮一事?!?/br> 生怕嚴慧君會回絕,紀清歌故意說得十分可憐:“徒兒……徒兒已無父母親族,天下之大,已無徒兒容身之處,若是連師父都……都不要徒兒了,那徒兒又能去何處?” 這一番話,說到最后不禁又委屈了起來,眼淚再度落了下來:“師父,您真的不要徒兒么?” 她說得委屈,嚴慧君又何嘗不是聽得心酸?竟有幾分活動了心思。 ……是啊,被除族的女子,可謂身若浮萍,若是連她都拒了她,自己從小看大的這小徒兒又要往何處去? 猶豫片刻,剛想點頭,卻就在此時,緊閉的房門叫人一把推開,日光陡然灑了滿室,隨之而來的就是一句冷冰冰的話音—— “不準!” “小師叔?” “師弟?!?/br> 沐青霖大步邁入室內,桃花眼寒沁沁的掃了一眼紀清歌,就是一聲冷哼,話音里滿滿的都是嫌棄:“修道一事看的是天賦,就你?嘁!” “師弟你……” 嚴慧君想攔住他的話頭,卻根本攔不住,沐青霖雖然名義上是她師弟,實際上只是掛了個名,連她都不知道已故的衡淵散人到底是從哪收了這么個弟子,就連散人當年健在的時候,都不怎么約束他,坐化之前更是曾經特意交代,叫她不必對沐青霖多加干涉,只要他不為非作歹,其他的由他便是。 果然,沐青霖根本不等嚴慧君說完,只自顧接了下去:“小小年紀,經了點子風雨就鬧著要出家?哼,死心吧,你不是這塊料?!?/br> 一句斥完,見紀清歌傻呆呆的仰頭望著自己,沐青霖沒好氣的一個鑿栗就敲到了她的腦門上。 “除族是喜事,出什么家?日后姻緣不要了?——不準收她皈依?!?/br> 姻緣? 這兩個字入耳,嚴慧君心中一動,是了,這小徒兒年紀都還沒及笄,正是未放的含苞,焉能輕易出了家?若真如師弟所說,豈不是毀了終身? 不過……能把除族說成是喜事的,也只有她這個不著調的師弟了。 見到沐青霖現身攔阻,紀清歌就心知自己師父是不會松口了。 說來也怪,雖然名義上沐青霖是嚴慧君的師弟,但平日卻極少干涉靈犀觀的內外事務,就如同與他不相干似得,只偶爾才會出言。但他不說是不說,只要說了,觀主嚴慧君也極少會不采信。 今日既然是他不肯點頭,她想要在靈犀觀出家的念頭,應當是不成的了…… 紀清歌泄氣的同時又有些茫然,她師父也不要她,那她該往何處去?她這些年在觀內居住,雖然只是寄名,卻也耳濡目染的將道家各項都學了幾分,本以為她今生脫離了紀家之后,可以留在靈犀觀安穩度日的,可…… ……靈犀觀不要她。 嚴慧君心軟,見她跪在那里發怔,只嘆著氣把她拉了起來,柔聲道:“師弟說的有理,你才多大?就想入門修道,這可是一輩子的事情,豈能輕易言之?” “可我……” 剛想說自己已經再三想過,話還沒出口,又被沐青霖堵了回來。 “你的命格我早給你算過,富貴安康,命里帶的好姻緣——修什么道???想不開?!?/br> 此話一出,紀清歌傻了眼,嚴慧君卻是松了口氣。 旁人或許不清楚,她這個觀主可是知道沐青霖的乩算從不出錯,如今聽他親口說小徒兒的命格極好,再望向紀清歌的目光中已經憂愁盡去——那真是再好不過。 被嚴慧君一臉欣慰的趕回了她原本的住處,紀清歌心頭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她一個除族的孤女,富貴何來?還命里帶的好姻緣?她可沒忘自己上輩子姻緣是臨清焦家……那個病得拜堂都爬不起來,只能抱了只公雞來當相公對拜的人。 時日久遠,她如今連他相貌都想不起來了,只剩了一個埋在被子里的佝僂形狀,前世成親之后統共話都說不上幾句,不外乎就是渴了餓了喂飯喂藥…… 對于那場婚姻的記憶,她那有名無實的相公已經可算是個善人,畢竟重病臥床,除了要人照料之外,也無力對她做出過什么惡事,而真正讓她銘記的,卻是她那婆婆和遠游歸來的小叔子…… 陡然之間涌上心頭的憤恨讓紀清歌驚醒,道家清心的心法默運了半天,才算重新平靜了下來。 紀清歌在靈犀觀中無所事事了幾日,嚴慧君如約選了一個吉日,給她亡母做了度醮祈冥,就將靈位供奉在了觀中,這算是紀清歌心中記掛的最后一件事,如今總算如愿,她如今只算是寄住,又不是正經的道門子弟,每日里連需要她做的雜事都少,到讓她有些悶悶了起來。 嚴慧君對這個小徒兒很是掛懷,看出她日漸消極,思量了數日,終于想出了個辦法。 “這間鋪子,當初算是叫同行給算計的,到處傳那鋪面不干凈,主人家沒了辦法找來觀里驅邪除穢,可到底世人愚昧,雖然做了法事,也依舊不肯光顧?!眹阑劬吇貞涍呎f道:“主人家沒了吃飯的進項,只得又來苦求,當時先師看他可憐,便干脆買了下來,結果一是前事帶累,二是抽不出人手去打理,竟是一直空了這許多年白擱著?!?/br> 紀清歌手中拿著被強塞給她的契書欲言又止,嚴慧君卻不容她說話,自顧說道:“而今若是能重新開起來,觀中也算多出一個進項,清歌,你之前替師父打理的那幾間鋪子都十分有章法,這一次說不得還得你費費心了?!?/br> “可……” “沒事,若真風水不好,那鋪子做不成,你就將它轉出也好,總白放著也無益處?!?/br> 嚴慧君這一番話,其實擺明了就是給紀清歌找些事來做,分散一下心思,免得她整日滿腦子只想著要修道。紀清歌冰雪聰明,又豈會讀不懂師父的心意?只是這樣一來,她原本不想去接管那鋪子的話就更說不出口。 這間鋪子,她是真不想去做,只是她更說不出拒絕之詞,也只得硬著頭皮接了下來。 到不是她擔心自己搞砸了,而是這鋪子所在的位置是她埋藏心底的一個忌諱—— ——臨清城。 她原本這輩子都不想再踏足的地方! ※※※※※※※※※※※※※※※※※※※※ 沐青霖:修什么道?嫁人不香嗎? 紀清歌:不香! 段銘承: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