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氏晚晴
紀正則再是精明能干,也只是在商場上,官與民之間壁壘分明,雖然紀家始終削尖了頭想要擠進官宦階層,但實際上卻從未能如愿過。此次原本和知府寧家定了親,若是不出岔子,日后或許能慢慢摸到一點邊,但現如今,對于紀正則而言,‘王爺’二字也只讓他知道了面前的這是天潢貴胄皇親國戚……而已。 寧博??刹皇羌o正則,寧家算起來已經數代為官,他父親還曾官居尚書之位,耳讀目染之下,雖然現如今寧博裕只是個知府,但朝堂上的消息從來沒斷過。 靖王段銘承! 身為當今天子的胞弟,段銘承極得圣上的信任和倚重。 段家在前周時期就是朝中重臣,前周戾帝裴華鈺十四歲年紀殺父弒兄登的基,在位期間極盡荒yin殘暴,對內橫征暴斂,對外卻一昧軟弱退縮,朝中官員敢于諫言的,直接當庭杖斃的不知凡幾,更是惹得不少直臣辭官告老。而隨著裴華鈺年歲漸長,其暴戾心性就愈發壓制不住,許多聳人聽聞的事情全做了出來,這才逼得當時的六部尚書段熙文一力挑頭,聯手朝中重臣過半,推翻了前周。 而段熙文被擁立登基之時,膝下只有兩個兒子,長子乃是當今天子段銘啟,幼子便是眼前這位靖王段銘承了。 他們兄弟二人年歲差了十好幾歲,由于前周末期朝局動蕩,段熙文并無多少閑暇照管家人,段銘承自懂事以來,都是兄長段銘啟養育教導,實打實的長兄如父。 也正因此,大夏太|祖段熙文龍馭賓天之后,段家兄弟二人之間根本不曾出現過爭儲的局面,新帝登基更是直接將幼弟封王,同時授予其刑部尚書一職,兼管大理寺,督查朝中大小官員,御賜寶刀既明,若有徇私枉法之事,靖王有權先斬后奏,事后補個折子就完了。 靖王的兇名文武百官哪個不知?被靖王盯上的人,被扒下三層皮都算輕的,葬送了闔家老小的都大有人在。 這樣一尊要人命的大佛怎么會突?,F身淮安城?! 還……還直接插手了紀家這場父女決裂! 那邊紀正則還有心想要掙扎一二——皇親國戚總也要講天理人倫的吧?他是父,那孽障是子,天然就是要壓她一頭的,又怎能…… 還不等他再想好說辭,跪在他不遠處的寧博裕卻是一聲低斥:“紀公休得再言?!?/br> 紀正則望過去的時候,卻見寧博裕鬢角的冷汗已經順著胡須滴到了地上,低聲急急的說道:“快將元夫人靈位請出吧?!?/br> 紀正則臉色灰敗,段銘承銳利的目光只讓他覺得如芒在背,身形一點一點的委頓了下來,終于還是顫著聲說道:“草民……遵命,容草民請出靈位便是?!?/br> 段銘承故意冷了他一刻,這才一點頭,沉聲道:“去吧?!?/br> 紀正則顫顫的起身而去,腳步都微有踉蹌,片刻之后捧著一只毫不起眼的木匣踽踽返來,重新跪下,手捧木匣舉過頭頂:“草民元妻靈位及其遺物皆在此,請王爺……過目?!?/br> 段銘承立定不動,只用眼神向紀清歌示意了一下,紀清歌深吸口氣,邁步來到近前。 這木匣看得出塵封已久,原本上著的朱漆已經斑駁剝落,露出黯淡的木質本色,紀正則急急去取的時候想是有胡亂擦拭過,卻也依然殘留著灰塵,更顯得殘舊破敗,紀清歌心中一酸,輕輕打開了木匣。 匣中物品寥寥無幾,只有一件已經褪色的嫁衣,一柄魚皮封鞘的細長短劍,而在最下面的,就是一塊樸素至極的烏木靈位,因為久未維護修整,上面暗金色的字跡已經斑駁。 先室衛氏晚晴之靈位。 紀清歌陡然哽住,澀意涌上眼眶。 ……原來,她的娘親,姓衛,名晚晴。 她兩世加起來,竟是直到如今才終于得知了生母的姓名。 衛晚晴。 紀清歌用力忍回了心底的酸澀,合上木匣,端端正正的雙手接過抱在懷中。 段銘承立在原地,別人亡母的遺物,他倒是不便去看,等了一刻,見那姑娘眼圈紅紅的捧著個普普通通的舊木匣回轉,不由皺了眉。 “紀家的亡妻可還有其他子嗣?” “并無?!奔o正則頭都不敢抬。 眼見紀清歌也沖自己輕輕搖頭,段銘承頓時沉了臉:“既無其他子嗣,你又已將其唯一子女除族而去,為何不將陪嫁如數奉還?!” “莫非……”隨著他的詰問,全場氣壓驟然迫降:“還想貪墨了不成?!” 紀正則心中叫苦不迭,卻也只好硬著頭皮答道:“王爺明鑒,亡妻當年嫁與草民的時候……并無陪嫁?!?/br> 這是出乎了段銘承意料的回答,倒是讓他一愣——這有名的富賈之家,家主娶了個沒有嫁妝的女子為妻? 段銘承眉頭微皺,心中總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卻一時半刻怎樣也想不起來。 不等他想清楚究竟是哪里的問題,紀清歌輕聲道:“民女謝過王爺,亡母靈位已經索回,其余錢財之事,父親既說沒有,便罷了吧?!?/br> 段銘承不太贊同的望了她一眼,除族對于男子都是件大事,說斷了半條今后生路都不為過,一個女子,看她年紀和發式應是尚未及笄,骨子里再是硬氣,今后也是身若浮萍,再沒些錢財傍身,卻要如何生存?更何況女子的嫁妝本就該是所出兒女繼承,這是天經地義的禮法,若就這樣便宜了她這個狠心的爹,豈不是太過吃虧? 等他目光落到紀清歌微紅的眼眶,原本想要出口的話便慢慢咽了回去。 紀正則跪在地上不敢抬頭更不敢怨憤,只以為他的言辭這位王爺不信——本來也確實聽起來不像是真的,今日已經事已至此,也只得說道:“草民不敢有虛言,草民愿贈店鋪田畝,以供……小女日后用度?!?/br> 這整整一夜,紀清歌先是對敵救人,好容易絕境之中闖出了一條生路,歸家卻又遇到此事,如今一夜不曾得過喘息,明麗的面龐上血色不足,透著一股子蒼白,只剩了一雙微有淚意的雙瞳依然清澈明亮,她并不理會紀正則的言辭,見段銘承望來,也只是緩緩搖頭道:“民女自幼便沒怎么得過紀家養育,卻也平安長到了大,如今民女已非幼子,自己有手有腳,便是不靠著亡母的陪嫁和紀家錢財,想來也不會餓死才對?!?/br> 那雙微含著淚意的雙瞳在朝陽映照之下只看得段銘承心神一動,不覺便放緩了聲音:“如此,今后姑娘境遇只怕多有艱難?!?/br> 紀清歌聞言卻只露出淺淡的一個微笑:“塞翁失馬罷了?!?/br> ……前世若她能早早醒悟,脫離紀家掌控,只怕還不會落到最后那般的境地,今生今世,能遠離了紀家,說不得就已經是她的福祉了。 段銘承望住她一瞬,沒從她神情中看出任何惶恐膽怯,饒是他自詡看過的人形形色色不計其數,也不由不贊嘆一句——這姑娘好一副堅韌心性。 強壓著紀家拿出錢財產業,對于段銘承而言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甚至就算他獅子大開口給這姑娘要個天價都不是難事,原本,他也確實有這個打算,可現如今,段銘承看著紀清歌亮如晨星般的眼瞳,突然就打消了念頭。 ——她不想再與紀家沾上半點關系。 不論她這樣的決定是否理智是否意氣用事,此時此刻,他愿意成全她這一份傲骨。 大不了日后自己搭把手,幫她安身立命便是了。 心中想定,見紀清歌面色疲憊,段銘承溫言道:“任憑姑娘決定便是?!?/br> 等紀清歌跟在段銘承身后踏出了紀家大門,心中仿佛有什么東西,隨著她的一步踏出,而終于煙消云散。 不經意間,她輕出口氣。 段銘承走在她前側的方向,腳步不疾不徐,高大挺拔的身影只讓她覺得心安。 ……這是……第二次了。 前世的時候,他便曾拼盡全力想要救她性命,今生,依然是他在危難關頭向自己伸出了手。 紀清歌心中百味雜陳,她想言謝,卻根本說不出口。 對方身為天潢貴胄,她如今不過是個連宗族都沒了的孤女,她拿什么說這一聲謝?一句多謝又怎能抵得過這前世今生相欠的恩情? 一路上心思頗有幾分煩亂,也就沒留意自己到底跟了多久,直到段銘承停了步,她才猛然回神。 “紀姑娘?!倍毋懗型T谝患铱蜅iT口:“淮安城要明日怕是才會開城門,今日姑娘可在此暫居?!?/br> 他口中說話的同時,早有一名飛羽衛快步進客棧去訂了一間上房,還付了房錢,紀清歌想說不用的時候已經晚了,不由臉色微紅。 ……她有師父給的五百兩在身上,還是住的起店的。 “不知姑娘日后有何打算?” 段銘承溫和的話音入耳,紀清歌遲疑了一下,輕聲道:“民女準備先回靈犀觀,日后……還沒想過?!?/br> 有名的道家清圣之地,倒是可以放心……段銘承微一頷首,停了一息才又道:“今日之事,本王多有連累姑娘之處?!?/br> “不……”紀清歌想矢口否認,段銘承卻不等她說完,自顧接了下去。 “姑娘回轉靈犀觀后當可安心度日,姑娘襄助擒敵一事,本王會據實上奏,朝廷當會有所獎賞?!彼粗o清歌微微一笑:“有了朝廷表彰,日后即便是地方官員,當也不敢無故為難姑娘才是?!?/br> 紀清歌心頭驀然一暖,她親生父親都視她如仇寇,而一個身居高位的天潢貴胄卻會因一面之緣擔心她今后過得不好受人欺凌。 面對紀正則時她冷靜自持,而此時此刻,這一語入耳,卻叫她陡然覺得滿心都是委屈,忍了片刻才低聲道:“民女謝過王爺慈心?!?/br> 段銘承只嗯了一聲,直到目送著紀清歌進了客棧,這才帶著手下飛羽衛準備回他們自己的落腳之處,只是這一路上,都有幾分心不在焉,腦中不斷想著到底是哪里讓他覺得有異。 他這副神情落入跟隨他已久的飛羽衛們眼中,彼此都是你一眼我一眼的擠眉弄眼,也是今日淮安城不開城門,昨夜一場sao亂之后至今街上都沒幾個人,也才讓這些平時一個個正經得不行的侍衛們暫時放松一下。 眼光還沒飛幾下,就被點了名。 “歐陽——” 正悄悄沖著同僚笑嘻嘻使眼色的娃娃臉歐陽頓時一個激靈。 “叫你跟去澄清事端,不是叫你去旁觀看戲?!?/br> 段銘承音色寒沁沁的,聽得歐陽整個人都涼了——“回京之后去兌組刷三個月馬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