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他甚至還抓著韁繩,在馬背上稍稍側過身,低頭靠近了那石姓副將,輕聲問他:    “你可知我朔方郡的步六孤將軍為何不見了嗎?”    靈武郡與朔方郡離得不算太遠。    是以,兩城的高級武將間,也算是彼此都認識。    達奚嶸此言,倒真是一語驚心夢中人。    是啊,身為參將的達奚嶸還好好的,那步六孤弗呢?    達奚嶸:“死啦。那會兒他剛睡了幾個女人,想接著冒犯太子妃。言語間對太子也頗為不敬。太子妃就當著我們那么多人的面,親手給了他一刀。    “步六孤將軍好歹也是殺了不少有名之輩的將軍吧?可就一刀,太子妃就把他脖子給抹了?!?/br>    說起當時的情形,達奚嶸實在是心有余悸。    “但那時候,步六孤將軍還沒死呢。于是太子妃殿下,就讓我們每個人都動手用那吃rou的刀去刺了他一刀?!?/br>    說罷,達奚嶸嘆了一口氣道:“太子妃殿下不是嗜殺之人,也應當是不愛殺我們參將的。但……”    “但”這個詞用在這里,意味可就深長了。    只不過達奚嶸沒把話給說完,便在馬背上坐直了身體,不打算接著往下說了。    他看向那石姓副將,帶著一絲憐憫道:“只要項上人頭還在,當街跪那么一會兒又如何呢?石將軍,你可還是好自為之,勿要再隨意冒犯殿下了?!?/br>    *    賀樓楚來取靈武郡時,可謂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但他走時卻是留下話來。    ——他不管這些人用什么手段,又是怎么處置原本住在守將府邸里的那些人。待到太子妃來時,太子妃殿下得要能看到一座已經收拾好了的官邸。否則,所有辦事不力者,都得自去領罰。    賀樓楚僅花費了寥寥數日便將靈武郡打了下來。    而后,他又以拓跋子楚之名說出了此般話語。    如此威嚇自是管用得很。    當趙靈微來到這座官邸之時,這里已經是她能立刻就住下的模樣了。    不僅如此,她還一踏進重新布置了一番的官邸正堂,便被晃到了眼睛。    金子,金子,金子。    還有多彩的寶石。    她可算是能感受到魏國人對于黃金與寶石到底是有多么的喜愛了。    同時,她也明白了向天鴿為何說靈武郡要比朔方郡有錢得多了。    趙靈微覺得,她應當不是那么喜好黃金的人。    作為大商的公主,她或許從小便是對玉石情有獨鐘的。    但她走上正堂內的主座,將狐裘的衣擺一掀,坐上那軟墊。    在閉眼片刻后復又抬起眼簾。    她又覺得……此刻的感覺雖陌生,卻又好得出奇。    是啊,這是一間因為擺放著許多黃金飾品,而顯得金光四射的正堂。    她的。    而底下又都是對她俯首稱臣之人。    她的。    “臣等恭賀殿下再得一城!”    “末將恭賀殿下再得一城!”    如此話語被座下之人用商言、也用魏言說出。    那讓趙靈微的臉上顯出的明艷的笑意,也心生開闊之感。    因為此般感受實在是太過美妙,趙靈微在自己的部將與親信都離開此處后,依舊坐在這里,久久都未有離去。    “向正使?!?/br>    待到黑夜漸漸到來之時,她命沉琴替她喚來向天鴿。    “過去,許多事我都是命部下去做的?!?/br>    趙靈微沉吟著,以一種審視自己的態度說道:    “糧倉內有多少食物?命人下去查一查。城內有多少戶人?派人下去查。想在朔方郡建立三長制?我也差人去做。若此事交由一個人去辦不可信,便派兩人一起去?!?/br>    可這幾日來,她從向天鴿那里聽到的,在大商疆域之外的暗流涌動卻讓她感覺到自己不能再是這樣下去了。    “可許多他人眼中的稀松平常之事,在我看來卻是聞所未聞。我又如何能只是坐在這舒適的府邸之中,借著他人的眼睛來看我本就不知的事物呢?”    趙靈微此言令向天鴿感到頗為欣慰。    他贊嘆道:“殿下真乃通透之人?!?/br>    趙靈微笑了起來:“不如我們明日就在靈武郡內轉上一天吧。我要把這城中的每一條大街小巷都看過一遍。不把它們全都走完,就不打道回府了?!?/br>    公主殿下說到做到。    如今,她在軍務上已有了達奚嶸這樣的幫手。    再加之仇懷光也已向其展現出了自己的實力,趙靈微便能放手去做她可能更為擅長的事了。    第二天一早,她便點了一名看起來還有些順眼的靈武郡文官,帶著他與沉琴、向天鴿,還有在明面上、以及在暗處保護她的千牛衛和千鶻衛在城中巡視起來。    為了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特意沒有坐馬車。    她選擇了梳起魏國男子的頭發式樣,也穿著胡服,騎馬出門。    現在的魏國已然過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時節。    可想要看到冰雪消融,卻還需要足夠耐心的等待。    作為一個外來者,趙靈微本以為她看起來會是與這里格格不入的。    可事實卻并非如此。    因為置身于此,就仿佛來到了神都的西市一般。    魏國人、粟特人、匈人、吐羅渾人。    這些她在神都之中曾見過的人,在朔方郡的街上全都有。    他們或帶著貨品穿行于街道,或直接就在此處停下,與人交易。    而除此之外,這里還有著來自大商的人、北女王國的人、甚至是雜糅了幾種不同的血統,看起來尤為特別的人。    頭上扎著褐色方巾的婦人從不遠處經過。    她一邊罵著,一邊極為生氣地用手上的布巾抽著身前那濃眉大眼,看起來很是機靈的男孩。    趙靈微看著他們,也聽著那婦人罵小孩的話,沒能忍住地笑出聲來。    男孩原本還是滿不在意的樣子,聽到趙靈微的笑聲,便轉過頭來。    他在看到趙靈微的模樣時,頓時眼睛一亮,用粟特語喊道:    “jiejie,你真好看!”    趙靈微愣了愣,隨后也笑著給他回了一句:“謝謝,你也是!”    這就是男孩沒能想到的了!    這個看起來才十歲出頭的男孩臉紅了,在母親的罵聲中抱著腦袋一溜煙兒地跑了。    沉琴連忙問道:“剛剛公主在笑什么呀?”    趙靈微:“這個小孩的阿娘讓他去集市賣干酪。但他不光在賣干酪的時候自己偷吃,還把干酪分給他的小朋友們一起吃。這不是,少得太多了,就被阿娘發現了?!?/br>    向天鴿常年去到不同的地方出使,自是也懂粟特語的。    因而,他便知道趙靈微說的都是對的。    來了來了,他溜須拍馬的機會來了。    于是他倆一個極為用心地夸贊,另一個則帶著些許的敷衍感謝這份夸獎。    而兇狠的驅趕聲便在此時響起了。    那是負責城內防務之人。    穿著軍服的一整隊人騎著馬,揮著鞭子,像趕羊一般趕著十幾名衣衫襤褸的魏人,將他們往城門的方向驅趕著。    趙靈微便看著這些腳下甚至連雙鞋都沒有的人,用凍得生瘡的腳在雪地上一步步踩著離開。    于是她臉上的笑意轉淡了,并看向被她一起帶出來的靈武郡文官。    文官很快會意,令自己騎著的馬兒上前兩步,小聲說道:“這不是……拓跋家的那三位這會兒正在王城附近打仗么?這些都是從那個方向逃過來的流民?!?/br>    那人又接著說道:“原先我們都還是嚴防死守的。但……但太子殿下過來了以后,把我們的城防大門給打……打壞了幾處。這些人就一串一串地偷跑進來,沿街乞討,趁機搶掠?!?/br>    魏國人不愧是北方悍族。    都到了這種程度了,那些人在被鞭子抽打驅趕之時,還會兇狠地一把抓住那惱人的鞭子。    兩邊就這么打了起來。    那文官不知趙靈微這兒就只有向天鴿一個不能打的。    他見此情形,連忙護著趙靈微就跑,深怕那邊的流民沖撞到了這位貴人。    然而這么一跑,便在七拐八彎之后來到了靈武郡內最大的奴市。    這就讓那名文官感到很是焦灼了。    因為靈武郡的奴市里,賣的最多的,便是從南邊販來的商奴了。    熟悉的商音便在這一刻猝不及防地傳進趙靈微的耳中。    但那卻是小孩的哭聲。    “阿娘,我好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