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將軍，”被蛇纏在要害處，少女居然還算鎮靜，啟動朱唇，細聲道：“我倉促間不敢叫人，只怕人多事多驚到蛇，天幸遇見您，您武功高，勞煩將它解下來?！?/br>
    少女思維靈便，一句話既解釋清緣由，又叫顧行貞沒有袖手旁觀的理由。

    顧行貞將目光從蛇頭上移開，淡淡道：“鄉君好膽識，請稍等?！闭f著抬起手來。

    柳珂心里一喜又是一奇：“成了？可是他不過來靠近我，卻摸自己香囊做什么?！?/br>
    顧行貞從香囊里拿出的不是香料香丸，而是一枚小口哨，烏黑無光，不知是什么材質打造。他將口哨放在唇邊，一陣尖而不響的聲音隨之揚起。

    哨聲如絲縷不絕，柳珂已經聽蒙了，暗暗吶喊道：“你當自己是印度人??？呆子，還不快過來幫我捏死蛇，讓我順勢倒在你懷里！”

    不出一小會，柳珂明白了顧行貞在做什么——花枝抖動，楚惜聿大狗似的沖過來，口中叫著：“老大，你找我……咦？”

    “鄉君，莫急，讓我幫你將這孽畜取下。雖然是無毒蛇，咬在面上也非是小事?！?/br>
    楚惜聿玉面長眉，意態風流，原也是一等一的佳公子，可惜這時的柳珂最不愿見他，不覺向后退了半步。

    楚惜聿登時站定，似誤會了柳珂的舉動，誠懇地安慰道：“此事你知我知，絕不會外傳污了鄉君清譽?！苯又÷曈盅a了一句：“若是傳出一星污言穢語，就讓我對你負責?！?/br>
    柳珂給一口氣堵得不能言語，憋了片刻，重重吐口氣，視線越過楚惜聿肩膀，卻只看見顧行貞遠去的背影消失在花叢間。

    望春亭名稱喚“亭”，實際修建得如無墻宮殿，豪華寬大，足足安置下十數張長桌，王孫貴女們分列兩邊依次就坐。

    任他山珍海味，金盞銀杯，柳珂如何有胃口，心里一會想顧行貞為何不救自己，難道一點也不動心嗎？一會又想先機已失，接下來該如何行動。心亂如麻間，耳邊聽聞一陣嘈雜聲，她抬頭看去，見眾人喝足酒，已紛紛離開座位開始游戲作樂。

    柳珂與顧行貞相距甚遠，柳珂一邊和貴女們交談，一邊不動聲色的向顧行貞靠近，幾步路走得艱難無比。好容易到了跟前，正趕上茂林公主命侍衛立起高聳的架子，上面一字懸掛無數風鈴，風鈴末端垂下絲帶，上書各式題目韻腳。

    青王朗聲笑道：“亂哄哄地搶題目有何趣味，不如取弓箭來，把尾羽染成各色，限時一炷香，用射下題韻做詩詞?！?/br>
    女孩子們不依，茂林公主申辯道：“這卻是欺負人了，我們如何拉得開弓?！?/br>
    公子里也有人叫道：“我會打獵，卻不能倉促間吟詩賦詞！”

    “自覺不足者，兩人一隊也可?！?/br>
    這倒使得，眾人紛紛預備尋找隊友，柳珂心里一喜：“天賜良機，這個游戲豈不是專門為我打造的！”，瞇起眼睛盡力朝字條望去，拼拼湊湊，覓得合適題目，婉拒楚惜聿的邀約，靠到顧行貞身側。她正研究措辭要與他交談，一個男子冷不丁冒出來，對顧行貞嘲諷道：“顧將軍，好大的威名，你敢不敢和我一比？”

    柳珂認識這個男子，他叫做張訶，是一個小世家的長子，前些年帶兵剿匪，也殺出些功績，柳珂頗留意過他一段時間。張訶年紀甚輕，武藝出眾，只是當世有個顧行貞，除開家世，處處被壓了一頭，加上張訶個性張揚，與言行內斂的顧行貞正是相反的兩類人，他看不慣顧行貞很久了，正撿機會要與顧行貞比試。

    “顧將軍，答應他!答應他！”

    “比就比，還怕了你不成！”

    大家見有熱鬧，紛紛歡呼吵鬧起來，公子們更分成兩撥，一撥拉著張訶，指點他射哪個題目湊哪個韻，一撥拍胸脯要顧行貞與自己結隊，包贏不輸。

    青王也湊趣道：“將我玉鐘拿來做彩頭！眾人游戲，顧將軍可不能席間獨寂寞，哪怕詩詞做不成，弓箭還是可以和張家小子比一比?！?/br>
    柳珂眉頭微皺，鎮下心準備找機會出聲，她總歸曾名動京城，要論詩詞，說話還是有分量的，只看怎樣才恰當自然。一旁的楚惜聿面上掛著笑，眼底卻一片深沉，手指緊緊勾腰間玉笛。

    青王邀請，席間的人自然都是出身新黨，但新黨里也分不同派系。公子們均是有家世或官職，年紀也相當，互相間都是熟悉的，這個游戲，也許張訶只是一時興起，而其他人，是在試探顧行貞的意向哪！

    以朝廷如今情勢，哪個人都不能選，好在……楚惜聿笑容更見燦爛，老大他也不需要選。

    張訶已經聽了一肚子指點，信心十足拿起青羽箭，得意地沖顧行貞一挑眉毛，轉過頭開弓射箭。

    顧行貞隨手撥出赤羽箭，不曾與人商量，便要搭弓。柳珂見狀，不得不急忙叫道：“射《憶秦娥》……”

    她話音未落，張訶的箭已經發出。他習武勤快，手上有感覺，箭一出便知道肯定射中，滿腔得意剛升起，就見遠處一支風鈴叮鈴墮地，而箭勢未絕，筆直射進百步外的大樹上。

    那只箭卻是赤羽箭。此時，另一只風鈴和青羽箭才一起落在地上。

    園地里一時寂靜，青王與楚惜聿拊掌后，大家才歡呼喝彩，打趣張訶箭慢。

    侍衛將風鈴撿起送到青王與公主面前，青王看了一眼風鈴，又叫了一聲好，舉起風鈴朝張訶道：“阿訶，你可是服了？”

    柳珂先看見風鈴的題目，自覺腦中空空，知道自己失去用武之地，賭氣想到：“哼，看你等下怎么作詩應付！”氣惱過后，才發現兩只風鈴的區別——一只干癟，一只完好如初。

    顧行貞那一箭竟然是射斷栓風鈴的細絲繩！

    絲繩在百步外rou眼難查，即使不曾習武者，也清楚顧行貞一箭之威，齊齊驚嘆。

    茂林公主嘆笑道：“顧將軍好箭法，可這叫我們以后的人怎么辦?！?/br>
    顧行貞則道：“我們西北軍中，平素以射繩做訓，是在下想當然了?！?/br>
    他神色不動，平淡說來，卻叫人胸臆間生出一股豪氣。青王舉杯，高聲道：“好！此酒敬我西北兒郎！”

    喝過酒，張訶也不提作詩的事了，楚惜聿偏偏搖著風鈴，笑瞇瞇道：“詩詞呢？來來來，快把香點上?！?/br>
    宮女取來香爐點香，眾人瞧著一點火光，各自搜腸刮肚，才在腹中草擬了半個句子，顧行貞已道：“旌旗依舊長亭路……”

    茂林公主等女兒家注視著顧行貞，美目瑩瑩，柳珂卻是驚愣?。骸八谷划斦孀龅?？”

    顧行貞繼續吟道：“尊前試點鶯花數。何處捧心顰，人間別樣春。功名君自許，少日聞雞舞。詩句到梅花，春風十萬家?！保ㄗⅲ?/br>
    顧行貞箭法好尚算意料之中，詩詞一出，真是如擲金玉。張訶漲紅臉，舉酒敬顧行貞，仍嘴硬道：“我不服你，只是服這詩?！币么蠹以谫潎@詩句的同時忍不住哄笑。

    姑娘家均遙遙敬酒與顧行貞。在座少女無不美貌且身份尊貴，顧行貞擎盞回敬，未曾向誰多望一眼。柳珂莫名覺得憎惱起來，既想咆哮著將顧行貞撕碎，又想溫柔地勾過他的頭，叫他用那黑漆漆的眼瞳好好地看看自己。自從在柳家七小姐體內蘇醒后，她還從沒如此狼狽迷茫過，連吃下幾鐘酒也未留意，最后昏頭昏腦地給宮女扶上轎子回家。

    京城的春夜仍然是寧靜的，風也是泛著涼意。楚惜聿跟著轎子走了兩步，立在城里玄光河邊，輕輕搖頭道：“她生氣了?！?/br>
    顧行貞站在他身邊，一同望著月光下水波粼粼的河流：“你既然明白，為何要隨著她轎子走?！?/br>
    “我明白，我確實明白，可喜歡一個人，總是要包容她的一切，世上哪有完美無缺。何況，小珂只是太想保護自己而已，算不上大jian大惡”

    楚惜聿苦笑道：“也是我沒出息，看見她滿心惦記著你，失望而歸的樣子，卻只替她傷感?！?/br>
    楚惜聿揉揉眉角，很快抹去一點哀痛，眼睛又像琥珀般透亮起來：“不提這些了，談談另一個我們一樣關心的女人吧?！?/br>
    “徹底失去沐家小姐的消息了，我開始懷疑她能否在拓律寬手里保全自己。雖然拓律寬對她有非分之想，但如果她做下的事被察覺，那點情誼未必能救下她。再者，以這位大小姐的脾氣，沒危險她也要折騰點危險出來?！?/br>
    顧行貞道：“未到絕境，她不會做無把握之事，只要不輕舉妄動，目前應該是安全的?！?/br>
    “難道她在戾王寶藏里的表現不像是個會拼命的？只怕她沖動，把自己賭上?！?/br>
    顧行貞低低地“嗯”了一聲：“是的，我有留意替補她的人選?！?/br>
    “我雖然也有換人的意思，但今天不是要和你講這個?！背ы材玫炎忧们妙~頭，嘆氣道：“老大啊，你才是沒明白，沐姑娘她把寶藏里的物品大多送到了袞州，并且大量收買鐵器馬匹，又不是要囤貨居奇的樣子，加上在公主府和你講的那些話，她是在給以后與狄族交戰做準備呢！”

    “其實仔細想來，她做的許多事，冒的許多危險，并不是為了換取財勢，甚至不是為了自己。也許，我們估計錯了她?！?/br>
    自進入京城后，顧行貞英秀的面容似乎永遠波瀾不驚，橋下的河水都要比他生動多情：“狄族的事暫時不能進行，便把力量集中在袞州州牧郝大善與李家身上?！?/br>
    “哎呀呀，慈不掌兵，義不理財，就知道你不會動容?？上Я四切┫矚g你的姑娘們嘍，愛上一個鐵石人兒?！?/br>
    楚惜聿奏響玉笛，悠悠笛聲伴著水流聲，在京城充滿花香的空氣中蕩出很遠，卻傳不到千里之外的茫茫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