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三十一彼此彼此
“小子一邊去!” 涂判局今年六十有三,在太醫局已任職三十年整,歷經兩朝更迭,久經世事,醫術不敢說獨步朝野,臉皮功夫倒是練出來了,對著一個以色侍人的,來歷不明的女子也做得到笑臉相迎。 他不耐煩地把礙事的楊醫師撥拉到一旁,而仵作早知情識趣躲在角落。涂判局湊到女子身邊,立即換了臉色,捻著山羊胡子笑呵呵道:“仇姑娘,你于醫診之道上眼光獨到,敢問此人死于何因?老夫洗耳恭聽?!?/br> 楊醫師架起雙臂,翻著白眼,怪聲道:“他眾目睽睽下掉進湖里,還能是怎么死的?” 涂判局扭頭,低聲呵斥道:“就你話多,死者是狄族貴客,你有資格斷他死因嗎?萬一出錯,拿你是問!” 平攤在木臺上的尸體口中白沫痕跡尚存,尸斑呈淡紅色,腹部脹滿,緊握成拳的指縫間殘留湖底泥沙,都是溺死癥狀,何況此人確如楊醫師所言,是在皇宮侍衛聽見掙扎水聲后,跳下小湖中將人撈起。雖然救上岸時,人已經沒氣了,但除了水入胸肺,窒息而亡外,別無其他死法。 狄人好酒,這位不幸掉入湖中的狄族使者,即使在湖水中結結實實泡了一遭,醫師們依然能從腥臭中分辨出一絲淡淡酒氣,可以想見是一場醉酒失足的意外。案情清清楚楚,涂判局一心要讓給仇姑娘,不過是白白送個功勞,向她背后的人獻殷勤。 楊醫師還要出言嘲諷,同儕拉住他:“曠弟莫多言?!?/br> 楊曠鄙夷地瞧了低頭檢查尸體的仇姑娘一眼:“她師從何處?擅長哪科?行醫許久?一切未明!哼,醫師救死扶傷,稍有差池就是一條人命,太醫局是天下醫者的典范,都像她這樣胡鬧,患者們還有甚指望!” 同儕笑道:“她能接觸到多少病患?你就是怨恨著她一步登天。當年曠弟用八年時間進入太醫部,本是我們之中天資最高的,結果仇心娘只三個月,便與我們同輩并稱?!?/br> 楊曠把胸一挺,驕傲道:“我師承許岸太醫,醫術至此已經是辱沒了老師名號?!?/br> “噓,快噤聲,如果不是因你這師父,判局的位置哪輪到這姓涂的坐!”另一個姓宋的醫師連忙耳語道。 楊曠面色一黯,垂首不語。 “死者系溺水身亡?!背鹦哪锸掌鹗种泄ぞ?,發聲道:“但導致他溺水的原因,卻要分出一部分歸在毒物上?!?/br> 仇心娘的結論大出眾人意外,竊竊私語的醫師和仵作們頓時鴉雀無聲,垂首喪氣的楊曠也震驚抬頭。 涂判局的手停在胡子上,過了一會,才慢吞吞道:“這……請問仇姑娘的依據是?” “死者手指與指甲有齒印,雙臂脖頸有抓撓傷痕,從方向判斷是自己大力搔撓所致,可見他近來脾氣暴躁,以至自殘。下體紅腫,內部有污穢殘留,是腹瀉尿頻之象。肺肝略有腫脹,因為不明確死者生前患病情況,不能判斷是否在近期與其他病癥一起發作。小女根據表象,大膽猜測,死者是毒物入體,導致情緒不安,四肢難以自控,又因劇烈腹瀉,渾身虛弱疲倦,加上酒水入腦,使他落水后無力自救,在短時間內窒息死亡?!?/br> 楊曠兩步跨到尸體邊,伸手翻查,留神看去,果如仇心娘所言。 這些痕跡并不明顯,加上與死者在水中掙扎留下的印記混在一起,難為她能分得清明。 使者溺水可以算作意外,體中含毒則讓人不得不別有思量。涂判局心中暗罵仇心娘多事,正想如何勸大家封口,仇心娘舉起手指間得一縷絲線:“看來大家和我想到一處,既然死者生前遭人下毒暗算,他的落水也值得商榷。這是我從死者拳中抽出的殘布,如今看來更似證物,勞煩涂判局交給上級,余下的事不是我輩所能涉足?!?/br> 楊曠正站在尸體與仇心娘旁邊,把絲線與尸體一打量,口快道:“果然是證物,布條的顏色和死者的衣物大為不同?!?/br> “這,這是哪來的碎布?”涂判局詫異不已,薅著胡須,把下巴拽得生疼:“我怎么不記得先前探查尸體時有這東西?” 醫師們發現居然有人在皇宮中謀殺狄族使者,又震驚又興奮,議論不已,關系廣的自然暗中打探,拿來消息和同儕午間下飯用。 熱鬧了四五日,消息突然中斷,到了晚間,提舉、判局和教授等等太醫局要人將醫師學生們召集在一起,勒令大家勤政少言,不可造謠生事。 一直訓話到半夜才把眾人放過。春初時京城尚在執行宵禁,大家又沒有通行令牌,只好在太醫局里用熱湯泡些餅子,草草填飽肚子后打地鋪睡覺。 除了學生,能進入太醫局擔任教授醫師的多是有年紀的老人,即使是楊曠,如今也年近四十,第二天起來,個個精神萎靡,在小販手里買些點心,邊吃邊步行回家,準備補覺安養。 楊曠與宋太醫住在同一條街上,兩人結伴歸家。楊曠捧著包子,猶豫道:“疾行進食須傷脾胃,冷風入喉易致腹滿?!?/br> 宋太醫三兩口咽下rou餅,笑道:“困頓久饑更傷身,曠兄將就一頓吧?!?/br> 楊曠咬口包子,小心嚼碎咽下,才感嘆道:“那位仇太醫年歲不大,醫術頗佳?!?/br> 宋太醫大笑:“曠兄真是實誠人,這就變成親親熱熱的‘仇太醫’了?!?/br> “她是女子,又是太子舉薦,破例提拔,我難免偏見,直到驗尸一事方知人不可貌相?!?/br> 宋太醫瞧瞧左右無人留意他們,低聲道:“她醫術再好,你也需離她遠些。揭露使者中毒這事,可是捅了馬蜂窩。你知道我妹夫的身份吧,我中午才聽了一耳朵,還沒等告訴你們,提舉就是一頓好訓,差點嚇住我?!?/br> “怎么,查出兇手了?是不是和太……”楊曠把后半句吞下,心想仇心娘是太子的人,如果是太子授意,自己確實該離她遠些。 “沒有,不敢查?!彼翁t翹起手指向天上一指:“和王爺有關,封口令是皇上示意的?!?/br> 大雍的王爺不算多,能讓皇帝謹慎,不敢深究的……楊曠一驚,脫口而出:“難道是青王?!” 楚惜聿脫去外袍,摘下頭冠,往香軟的床鋪里一滾,攤平長腿,舒服道:“唉,總算安靜了,這兩天可累死我了?!?/br> 楚惜聿伸手拉拉站在床頭的顧行貞的指尖:“可憐咱們的青王陛下了,莫名其妙變成毒害狄族使者的兇手,給皇上軟禁在府?!?/br> 顧行貞一雙黑瞳望著賴在床上的楚惜聿,干干凈凈的面容看不出一絲表情變化。 楚惜聿牽住顧行貞的手腕,撒嬌道:“老大,我錯了,我一時激動,錯判了情報,可是不管有沒有假使者這件事,我們都阻止不了拓律寬襲擊赤狄,現在至少知道巫馬那個惡人死得漂亮?!?/br> “你以為是皇上冤枉的青王嗎?” “???”楚惜聿眨眨眼睛:“毒是我下的啊……難道有人借題發揮?” “做好準備,”顧行貞沉靜得好像是在描述旁人之事:“我們要卷入皇位之爭了?!?/br> “你一定會是我的女人!”帳篷里傳出拓律寬的吼叫,隨后他怒氣沖沖地大步跨出帳篷。真呼和冷冷地盯了一眼神閑氣定的沐扶蒼,跟隨拓律寬離去。 拓律寬他們才離開,立在帳篷邊角,大氣也不敢出的侍衛突然蹲在地上使勁拍著胸脯。幾個女奴也給沐扶蒼與長狄王的爭執嚇得夠嗆,沒有在意侍衛的異常。 “你們去接些雪水回來清洗地面?!便宸錾n支開女奴,向“侍衛”笑道:“嚇到了?” “嚇死老子了,突然就進來了,幸好你憋著勁和他吵架,不然他多看我兩眼,認出我,你腦袋不知道,我腦袋就得沒了。媽蛋,這個真呼和氣勢也太強了?!蔽簛泶反蛐靥?,不小心拽下假胡須,連忙把頭發做成的絡腮胡子重新安上。 緩過勁兒,魏來瞥著沐扶蒼,半嘲笑半贊賞:“你這手玩得溜,不肯改口嫁那狗賊,還故意吊著他,哄得他以為是自己無能,娶不到你?!?/br> 沐扶蒼吼了拓律寬一場,也喊得口渴,舉起涼透的茶碗潤喉,喘口氣,笑道:“多虧了昨天真蟾闖進來找我打架,說走嘴,讓我猜到不少事。拓律寬和元爾木之間,大有可為啊,我可以試著,來當一場禍國妖妃?!?/br> 魏來身為男子,不由得“物傷其類”,可憐道:“這小子,倒是真想娶你呢,可惜一片真心喂了狗?!?/br> “呵,他的真心,是陳年的珍珠,就剩一點暗淡的光,不值錢?!?/br> 拓律寬心中煩躁,策馬在營地邊奔馳,一隊侍衛策馬趕上,大呼道:“王,司主過來了!在王帳中等你?!?/br> 拓律寬此時最聽不得的就是元爾木的名字,當下暗罵一聲,調轉馬頭直奔王帳。 草原馬相對矮小,爆發力弱,但是比高頭大馬勝在耐力,并且不畏嚴寒,草原人作戰時多騎它,不過元爾木身量異于常人,平素多乘高馬。 拓律寬來到帳篷邊,看見一頭一人高的黑色駿馬,知道是元爾木坐騎,怒從心起,揮鞭狠狠一擊,打得黑馬哀鳴不已。 咬著牙根踏入王帳,拓律寬看見昏暗光線中,一個細長的黑影盤腿坐在帳篷正中。 元爾木即使坐在地上,依然高得讓人不能忽視,他的氣魄之強,更是如沖天巨木,令人目眩畏懼,跟隨在拓律寬身后進來的侍衛不由地弓下腰背。 拓律寬從不曾害怕過任何人氣勢帶來壓力,大步越過元爾木走向王座。他幼年就可以拿著比自己還要高的弓箭捕殺狼群,即使血盆大口近在咫尺也不慌不忙地抽箭射擊,何況他現在已經是長狄王。 在拓律寬斥責前,元爾木先起身行禮:“恭喜王,我們大獲全勝,北狄退回原地,北狄王愿獻上女兒,與王結為親族?!?/br> “賀喜王,北狄納麻是王血后裔,收取納麻為妃后,王集齊王血、寶刀、寶帳,整個草原無人比王更加正統,從此草原只有你一個王者?!?/br> 元爾木說完,整個帳篷陷入沉寂,王位上的人好像化作一座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