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一十九 色衰則愛馳
方姑娘囂張的氣勢收斂一空,變得沉穩而干練。她脫下沾滿牛油味的皮袍,露出細長脖頸上纏繞的一圈圈白色絲帶。 絲帶里裹上小石子,壓迫xue道,改變了方姑娘的聲音,如果她解下絲帶說話,李敬鑫一定會恍然道:“我沒走眼,沐扶蒼,果真是你!” 帳篷內除沐扶蒼,另有一高一矮兩個男人。 “鐘一?!便宸錾n朝高個男人一點頭,鐘一會意,掀簾走出帳篷,在附近來回巡視。 沐扶蒼盤腿坐在矮小男子對面。帳篷中間點有取暖用的爐灶,地上鋪蓋厚重地毯,與蒙在支架上緊實的氈子一起保證了帳內的溫暖,至少讓里面的人交談時不再口吐白煙。 “烏頭,這位納紗姑娘究竟是何來歷?你們能肯定她會驚動赤狄王妃?”橙紅火光照亮烏頭平淡的面容,沐扶蒼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一雙短而窄的三角眼,好像那眼眶里塞的是價值萬金的寶石。 沐扶蒼初見納紗時,確實感覺驚艷,納紗的棕色眼瞳在陽光下幾乎透明,濃密秀發直垂到膝窩,眉目間又清凜又流轉著說不清的風流……但是不夠,她的美遠遠不夠。赤狄王好色,捕獲的女人數以萬計,加上各部族的進貢,他身邊絕不缺乏朱唇玉面,而赤狄王妃能壓制眾女,受寵近十年,除身世緣故,其姿容之盛也當可想象,納紗比之王妃,唯一贏的,只有年齡罷了。 烏頭豎起手掌貼近火爐,讓火焰柔軟凍僵的手指。他舒服地嘆口氣,享受了一陣爐火,慢吞吞道:“沐縣主,你不懂男人的心啊?!?/br> 他說完便閉上了眼睛,沐扶蒼等待片刻,才確定烏頭就拿這一句話搪塞了自己。 “烏頭,老廟隱瞞我許多事,以前我想著,你們利用我,我也在你們身上獲取好處,大家彼此彼此,沒有追究下去,但是……”沐扶蒼嘴角帶著笑,目光卻黑沉著:“這一趟卻不是為了黃金白銀,一個不慎,我們都要陷在赤狄王手里,如果貴派沒有清楚的交代,我明天就收拾行李返回末云城?!?/br> 烏頭睜開眼睛:“縣主,我想,許老板已經解釋得很明白了?!?/br> “赤狄王妃出身赤狄最大的氏族安難氏,我們借由長狄進貢的機會獻上美人,離間王族與安難氏的關系?!?/br> “如果只是利用美人破壞兩族關系,你們何必找到我,并拿老廟的人替換了我的手下?” 沐扶蒼等候在末云城,終于打探到拓律寬藏在使者隊伍中進京的消息。她找到隊伍歇腳的旅館,經過提醒,一個小二回想起里面有一個英俊的男人。小二連說帶比劃,他形容正合拓律寬的模樣。 證實拓律寬消息的同時,她也探聽到長狄王委托李敬鑫收集禮品送往赤狄。 沐扶蒼即刻決定遮掩容貌,打著商隊名義混入李敬鑫的商隊,準備將魍玉手鐲混在賀禮中,暗算赤狄王妃后栽贓給拓律寬。拓律寬遠在京城,領地內只有元爾木支撐,赤狄王單獨對上元爾木,各有優勢,兩者實力相當,必然兩敗俱傷。如果她能夠在混戰中追蹤到元爾木的行蹤,憑借幽冥氣進行刺殺,此行便可謂功德圓滿。 就在碧珠聯系到李敬鑫時,準備引薦假扮方姑娘的沐扶蒼前,老廟帶著一位美貌少女找上她。 老廟計劃用納紗挑撥起赤狄的內亂,理由嘛,狄族越亂,他們的生意越好做。 沐扶蒼不信。 許老板的說辭有漏洞,他們或許騙得過別人,但是絕瞞不過關切狄族局勢并且要插一手進去的沐扶蒼。 烏頭對老廟真正的意圖避而不談,沐扶蒼收回目光,將手緊緊握在腰間的碎玉上,刀柄的花紋勒進她的掌心,默想:“沒關系,無論你們想要利用納紗做什么事,要與赤狄王妃交談的人是我,赤狄究竟是內亂還是外戰,皆在我的言辭之間?!?/br> 沐扶蒼在第二天上路前,拜托李敬鑫認識的另一支雍人商隊將她換來的少女送到末云城。 少女踏上馬車前,回頭定定地望著馬背上的“方姑娘”,咬牙切齒地吼道:“你是救了我,但是我不會感激你,所謂的商行在末云城買賣什么,我都知道,我絕不原諒靠出賣大雍牟利的你們!”同外族打交道的商行,沒幾家是干凈的,尤其是末云城,有郝大仁這么個“城主”在,將來打起仗,商人們盡該牢里蹲一蹲。 “走好,你不用原諒我?!便宸錾n微笑地朝少女揮揮手,她要在末云城做的事,不需要天下任何人的理解。 狄族人隨著牧草與水流而遷徙,冬日冰封萬物,他們總算在某地長久駐扎。赤狄王的帳篷因為高大,沐扶蒼遠遠將它金黃的棚頂與其他帳篷分開。 “找到了?!贝┻^三個附屬赤狄王的氏族領地,他們抵達赤狄王的“都城”范圍。 茫茫冰原,只有李敬鑫能知曉,并且準確找到每一處部落的駐地。 李敬鑫把肥胖的身體擠出車門,先抬頭看了一下遠處的王帳,又回頭猶豫地望向自己身后的一輛小小馬車。 小馬車里藏著一個棕眸長發的美貌女子。 李敬鑫一轉頭,發現并排前行的方姑娘正饒有興趣地在自己和小馬車之間逡巡。 方姑娘說話相當直接,簡直不像個雍人女子:“李老板喜歡她呀?那便不叫赤狄王看見,我便宜一點賣給你吧,就當見面禮,大家交個朋友?!?/br> 李敬鑫哈哈笑道:“這等美人自然要進獻給王的,這又是長狄王的委托,我是老實商人,全心全力做到最好,絕沒有藏私的事?!?/br> 方姑娘“哦”了一聲:“是嗎,可是李老板的眼神不是這么說的?!?/br> “我一把年紀了,光兒子就生了二十個,早過了追求女人的年齡?!崩罹傣无D動手指上的大戒指:“我只是盤算她的價格……方姑娘,你是從哪里找到她的?” “我手下買來的,我看著漂亮,就留下她了,怎么,有問題嗎?等我回去問問買她的伙計,回頭告訴你?!?/br> “沒事,只是她太漂亮……”李敬鑫縮回馬車里,眉頭漸漸皺起,這個納紗,很美。 比她美的女人,李敬鑫不是沒見過,不談其他,做生意的沐扶蒼就比她略勝一籌,如果不是故意涂丑自己再進入狄族,沐扶蒼大概也會是某個王的愛妃……但是,納紗的不同在于,她剛好美成赤狄王喜歡的樣子。 要不要當做賀禮送給赤狄王?還是算作自己的禮物?赤狄王妃會不會因此對他產生怨恨…… 可能產生的巨大利潤與同時隨之相伴的風險讓李敬鑫搖擺不定。 沐扶蒼也若有所思,李敬鑫不清楚納紗的來歷,他的猶豫全為納紗的容顏而起。 納紗的臉,有什么問題嗎?她不會是隨意尋來的女人,老廟似乎,準備了很久啊…… 赤狄王帶著侍衛外出獵狐,沐扶蒼準備先面見赤狄王妃。 沒有幾個女人會拒絕珠寶的誘惑,沐扶蒼奉上一箱首飾,里面的手鐲發簪上鑲嵌著青金石與綠松石,一直藍到人心頭。送上珠寶不過半刻鐘,沐扶蒼就如愿得到王妃的召見。 王妃的帳篷由黃藍兩色綢緞拼成,每一處接縫都由細密的繡花絲緞連接,沐扶蒼掀起簾子,眼前一白一紅——帳篷內壁盡是雪白狐皮鋪就,赤狄王妃穿著一身緋紅,側臥在裘皮中,宛如冰雪中盛放了一朵紅蓮。 “你叫什么?”王妃垂頭把玩著一枚綠松石珠花,用優雅的語調講著流利雍語。 “你叫什么?”進來的商女沒有回答,看著她送來的珠寶份上,王妃好心情地重復了一遍問話。 跟隨沐扶蒼走進帳篷的侍女尖銳地叫道:“喂,王妃在問你話呢!” “大家都叫我方姑娘?!便宸錾n如夢初醒般嘆道:“請恕我失禮,我從沒見過王妃您這么出色的美人,還以為遇見了雪原仙女?!?/br> 赤狄王妃笑著把目光從珠花上移開,向“方姑娘”輕輕點點下巴:“過來坐。你長得丑,人倒很會說話?!?/br> “我是不會說話,沒辦法將王妃的美形容出十之一二?!?/br> 沐扶蒼抱膝坐在王妃面前,呆呆地望著她。王妃確實是美人,之前幾次見面,她不好靠近王妃,現在借著方姑娘的性格設定,她要仔細欣賞欣賞。 畢竟,霍亂將起,美人即將凋零,沐扶蒼再沒下次機會了。 侍女得意道:“自然,我們王妃十年前可是草原第一美女?!?/br> 王妃的笑容變淡,侍女察覺剛才說錯話,連忙補充道:“直到現在還是第一美女,從來沒有人能夠勝出?!?/br> 王妃回嗔作喜。 沐扶蒼不失時機誘導道:“對呀,我在過來的路上,看見長狄王苦心尋覓,送給王的女人,原以為她足夠美麗,可是和王妃一比,她就像是螢火遇見皓月,黯淡無光?!?/br> “拓律寬的禮物?她們怎么配與我分享王的寵愛呢?”王妃自信道,她是草原上最嬌艷的花朵,赤狄王身邊再多的女人,最終都會回到她的懷抱。 王妃很喜歡方姑娘,未等赤狄王回歸便先行開宴迎接。王帳寬大,足以擺起長桌招待全部護送貢禮的商人坐下,侍女手持銀盤金盞魚貫而入,招待貴客,主位空蕩,王妃坐在一旁接受李敬鑫的敬酒,赤狄中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妥。 赤狄的宴席粗曠而豐盛,沐扶蒼大口喝下乳酪,一手抓起羊腿,用小刀片下豐腴的rou脂,拿刀尖戳著送到口中,如果有狄人拿酒敬她,她便放下小刀,同樣持酒回敬。狄人拿碗喝酒,沐扶蒼也一碗碗地干,豪邁的態度贏得狄人的叫好,李敬鑫的侍衛高呼道:“方姑娘會摔跤!她打架也厲害!” 赤狄人馬上有兩個男子跳出來,拿狄語向沐扶蒼招呼道:“姑娘,來摔跤,如果我贏了,你嫁給我吧!” 其余人起哄道:“你們兩個先打一場,誰贏了誰向方姑娘求婚!” “我也來!” “算我一個,方姑娘是我的!” …… 總算有李敬鑫記得方姑娘是雍人,雍人禮數多,她未必痛快,連忙喝止:“方姑娘不下場,你們自己打,贏的人我送烈酒!” 沐扶蒼笑道:“多謝李老板,讓他們鬧吧,反正都不是我對手,什么彩頭最后都歸了我?!?/br> 那兒海漲紅臉:“我,我……” 李敬鑫一骨頭砸在他臉上:“你別添亂了!” 酒盞傾倒,人聲鼎沸,王妃大笑,想起李敬鑫帶來的貢禮:“葛里,把禮物帶上來。你們誰贏了,就自己挑寶貝帶走?!?/br> 李敬鑫一拍手,侍衛們抬著一箱箱在大雍打造的紅漆箱走進帳篷,他們后面是兩排十二個年輕女子。 箱子掀開,里面珠光寶氣絲緞茶香,給燈光一映,熠熠生輝。但是沒有人把眼珠留在財寶上,他們都望著隊伍最末端的一個紅衣少女,喧鬧聲為之一歇。 她可真好看??! 男人們蠢蠢欲動,幾個年長的侍女則面現驚慌,少女琥珀色的眼睛與清凜的神情讓她們感到不安。 王妃驀然站起,死死盯著那個女子,身體簌簌發抖,她的臉上因為吃飯時蹭掉了胭脂水粉,加上難堪的表情,面頰下垂的肌rou與細紋分明地顯現出來——畢竟不是十年前的第一美人了。 王妃的反應超出了李敬鑫、沐扶蒼的預估,但他們與王妃誰都沒有來得及動作,一個長須男人已經掀開帳篷門簾:“愛妃,看我為你……” 少女站在隊伍最末,正挨著門口,她聞聲轉身,正和赤狄王四目相對。 赤狄王松開手,白兔落到地上,在安靜的人群間撲騰著細長爪子慌張亂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