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 誰人不曾有癡望
凌凌碧波,黃衫女子素手輕搖,立在竹排上,悠悠駛來,腳邊放著一只小小的藥箱。 她不算極美,眉梢眼角更帶上了歲月的痕跡,沐扶蒼望了她一眼,忽有所感,又抬頭牢牢地盯著她,稱贊道:“好出色的人物,竟然只是個醫女嗎?” 沐扶蒼見多識廣,深知醫師的重要,她自身固然尊重救死扶傷的醫師,但醫者名列百工,地位遠在士農工商之下,所謂“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多數人不會將尋常醫師放在眼里,偏見積重難返,難怪沐扶蒼有些驚訝此女的選擇。 “那位紫衣姑娘是貴府的醫師嗎?敢問尊姓大名?”沐扶蒼向身旁撐船的宮女詢問道。 宮女行禮回復:“正是府中醫女,閨名心娘?!?/br> 欣縣主與祁小姐密切關注著王阿雪的情況,沒有聽見沐扶蒼的問話。 王阿雪既已脫險,醫女也及時趕到,眾人皆放下心,竊竊私語起來。祁小姐向欣縣主,用有些同情的語氣道:“今天這宗真是巧了,偏偏給救到太子的船上,等阿雪清醒過來,豈非要活活羞死?!?/br> 欣縣主冷淡道:“是她自己的毛病,沒有柳七的才華,卻拿捏起柳七的姿態,還癡心妄想繼承她jiejie的位置做太子妃,太子大婚都沒斬斷她妄想。如今非但沒有嫁進太子府,反在太子面前丑態畢露,氣死羞死都是自找的?!?/br> 王阿雪咳出咽喉的積水,從窒息感中恢復過來,瑟瑟發抖地抬眼看去,三張五官頗似,各有風采的俊臉映入她眼簾。 “長公主、青王……太子……”王阿雪連發抖都不會了,原本嗆得通紅的臉,一片雪白。 她想起自己的船只如何漏水下沉,想起自己在湖中毫無風度的慘叫聲,想起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給赤裸侍衛救起,更想起自己現在趴在甲板上,渾身濕透,非但不美觀,還有春光乍泄之?!?/br> 所有不堪的場景,全叫太子看全了??! 王阿雪嚶嚀一聲,昏倒過去。幸好她暈過去了,沒有看見太子驚艷的眼神。 太子驚艷的眼神,落在獨身支船,輕盈渡來的醫女身上。 那個神情,只要開過情竅的人,都能讀懂。 青王袖子里的拳頭緊緊握起,竭力不去望向心娘與太子。 “心娘,快將這位小姐救醒,務必護她周全?!遍L公主見趕來的醫女是心娘,立即松了一口氣。 心娘輕柔觸摸王阿雪的胸腹,又掀開她眼皮略作檢查,溫柔道:“請公主安心,小姐只是情緒激動,一時暈厥,待休息片刻即好,只是秋日水寒,需防備冷了身子,落下病根?!?/br> 心娘低啞的聲音如美酒般醉人。 長公主回頭道:“太子哥哥,我們靠岸吧……太子哥哥?” 太子已經魂不守舍。長公主再轉向青王,發現二哥別過臉,垂首不語,似有不快,她心下了悟,掩口一笑。 船只依次靠岸,宮女侍衛排成長隊站在岸堤接應。因為出了事故,大家行動更添小心,下船比上船還要緩慢,等沐扶蒼踩在實地上時,最先下船的太子心娘等人已去得遠了。 沐扶蒼踮腳眺望,只看見一角紫影遙遙而去,連聲道:“好美,好美,奇怪,奇怪!” 欣縣主訝異道:“你在夸贊誰呢?” “方才的醫女,她可真是難得的佳人?!?/br> 欣縣主笑道:“你的喜好可真奇怪,單憑容貌,她還不及柳七小姐,更遠不如你,哪里當得起你的夸獎?!?/br> 祁小姐輕笑道:“快噤聲,柳七過來了,若是聽見你們拿她和區區醫女作比,必要惱了,張口吟詩作對,我可沒她出口成章含沙射影的才華?!?/br> 如果不是因為樂平公主橫插一腳,原本陪著沐扶蒼身邊的同伴一定是柳珂了,不知她會不會向欣縣主一樣,邀她上船?或者,沐扶蒼當初沒有接下請帖,未曾到訪,這船,還會不會沉呢…… 沐扶蒼藏起千萬心思,迎向竭力掩藏不快的柳珂,慶幸道:“你方才去哪里了?幸好沒有來游湖,剛剛出了件大事?!?/br> 柳珂哄勸好樂平公主,記掛著黃純的吩咐,匆匆乘轎趕往湖邊。她甚惡黃純對她指手畫腳,但黃純是要她把沐扶蒼哄騙至單人乘坐的小舟上,柳珂一聽即知黃純要拿沐扶蒼下手。不論沐扶蒼是死是傷,都是柳珂喜聞樂見的事,于是她痛快應下,并且甚是用心做事。 她路上即聽見宮女緊張的交談聲,似乎是有人落了水,暗喜道:“即使沒有我的引導,沐扶蒼還是上了小舟,遭了淹?也對,她在這里是獨身一人,那船簡直為她量身定做,只是不知黃純怎么會預知到公主府里有條一人小舟?” 喜悅之下,柳珂嫌轎子緩慢,跳到地上,小跑起來,跑得氣喘吁吁。 可惜,沐扶蒼干干凈凈地站河邊,身上一滴湖水也沒沾。 柳珂心里失望,強打起精神,臉上故作茫然道:“我過來時聽見宮女們亂糟糟的,究竟發生何種大事?!?/br> “王家小姐的小船突然翻了,她落入水中,幸好救援及時,沒有大礙,只可惜了駕船的宮女,來不及相救?!?/br> “王家小姐?王阿雪嗎?”柳珂知道王阿雪有意太子妃之位,太子妃做不成就試圖染指太子側妃,但她實在帶不來任何威脅,柳珂也不將她視為對手,等聽見落水的是王阿雪,真是異常失望。 幾位皇子皇女隨王阿雪、醫女進屋,不再出現,眾人有眼色地分頭告退,沐扶蒼與欣縣主約好待寒冬山月寺賞雪后,登上回家的馬車。 此次宴席雖無生死攸關之險,有意思的小事疑點處處皆是,沐扶蒼極想找人談話交流,掀起車簾卻只看見元寶和銀塊的身影。 “唉,做完假賬后,她們又被我打發走了啊,也不知碧珠在袞州過得怎么樣,西北風沙大,紅池可還承受得來?” 沐扶蒼拈著月餅細思一回:“三皇子可能是意外,迷魂陣是樂平公主所為,而沉船的事,柳珂一個人做不來,里面大概有兇獸主人的手筆,值得一查?!?/br> “我上次要的情報,老廟遲遲沒有回復。區區柳府女婢,不該無從下手,老廟是遇上麻煩了?事有蹊蹺,小心為上,我再等幾天聯絡老廟吧?!?/br> 沐扶蒼主意定下,再思考起與顧行貞的對話:“戾王寶藏是非起不可了,朝中人幾乎都決意與狄族無限期地談和下去,雖然顧將軍意見不同,認為狄族會帶來的危險,但糧草后備……唉,我如果不是活過一個十年,親眼親耳聽過見過狄族禍亂,在朝廷這種情形下,我也會選擇不與開戰,放任狄族生息?!?/br> “希望戾王寶藏能夠解決武器問題?!?/br> 沐扶蒼敲打著掌心:“馮女史的病情應該穩定下來了,我最近幾天也無他事,該去探望馮女史了,順便,順便請天生水師父隨我越州一行?!?/br> 現在已是中秋,沐扶蒼沉沉吐口氣:“白哉子道長,你在哪里呢?寶藏最好秋冬尋覓,我今年趕得及么?” 兇獸主人固然兇殘險惡,沐扶蒼最擔心的依然是千里之外的狄族與日趨強大的拓律寬。 想到前世此時,顧將軍危機已現,不出半年便含怨屈死,沐扶蒼心口一痛,月餅嚼起來苦如黃連。 元寶不知沐扶蒼心事,從車窗外看見沐扶蒼將月餅丟回盤中,小心道:“小姐,可是月餅不稱心?珍寶閣新出了一些稀罕味道,奴婢馬上去采買?!?/br> “九重夜啊……轉向,去珍寶閣?!?/br> 九家、建造迷魂陣的異人……五年之期未至,白哉子去向不定,沐扶蒼左思右想,不能肯定自己在今年內找到他,不如去詢問九重夜,那名異人如果有弟子在世,或許可以拿他的后人代替白哉子! 道路兩旁的商鋪人家,皆踩著凳子梯子,歡歡喜喜張燈結彩,越往大街深處走越顯熱鬧,手持月餅燈籠的擁擠人群幾乎把車子堵在半路。 元寶看得羨慕,笑著喊道:“小姐,我們……”她說了一半,便覺后悔,想那中秋合家團圓,而沐扶蒼只是孤家寡人,佳節時更覺凄清,卻不如不過。 沐扶蒼已聽見元寶的聲音,探出車窗:“何事?” 元寶支吾片刻,眼神從遠處飄過,臉上驟然咧出笑容,快活道:“小姐,你看,九公子在那!” 不待元寶點出,沐扶蒼已順著周圍人群抬頭仰望的方向,望向珍寶閣二樓,看見九重夜斜臥在窗邊美人榻上,金銀錦衣比天邊晚霞還要絢爛。 九重夜鳳眸輕垂,向沐扶蒼微笑。 這一笑,引得樓下女子們驚呼不絕,歡笑中隱約夾帶著男人的驚嘆聲。 沐扶蒼笑嘆道:“真是妖孽?!睅е鴿M臉通紅的元寶銀塊擠出人群,登上珍寶閣大門。 一個白胖小姑娘戀戀不舍地把眼珠從九重夜身上拔下來,一跺腳,就要跟在沐扶蒼身后沖進珍寶閣,婢女連忙拉住她:“小姐,使不得!” “她進去了,我也要進去!哼,小乞丐一定是去勾搭九公子,我要攔住她!”這姑娘居然把大雍最大的珠寶商叫做小乞丐?! 婢女勸道:“小姐,難得夫人求情,趁著節日許我們出來走動,要是給老爺知道了,以后怕是再也出不了屋了!” 小姐對老爺的畏懼終究壓倒對九重夜的渴望,恨恨地轉身離去,口中喃喃地吐了一句話,婢女問道:“小姐,您說什么?” 小姐咬著嘴唇不說話,回頭再尋覓九重夜的身影——美人榻上已經空了,只留下一扇絲毯半垂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