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九師父
火球一般的落日很快墜落在遠方的山尖下,只留下一點余溫和黯淡的晚霞,傾瀉在蒼茫大地上那些苦苦掙扎的,渺小的人們身上。 洪爍艱難地伸出手,想抓起那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可是平時像玩具一樣的劍器,忽然變得重如泰山,將他重重壓倒。 洪爍躺在地上,臉上的紅不知是晚霞還是鮮血。 都一樣吧,人的生命就是一團紅,天上的紅色褪去時,太陽徹底下山了,人體內的紅流盡時,生命也要進入一個新的輪回了。 東升西落,是太陽的輪回,人的輪回是什么呢?太陽永遠是那個太陽,經歷過輪回的人,還是那個人嗎? 洪爍想,最好不是,母親這輩子很苦了,喝下忘川水,將此生忘干凈吧。 毛熊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他比洪爍先倒下去,卻又比他先一步站起來了,將劍抄在手里。 毛熊半截腸子從破損的衣衫里漏出來,白的黃的紅的,滴滴答答,和僵硬發青的死人死馬混在一起,發出死亡的腐臭味。 毛熊身高rou厚,血也比常人多一些,死得慢一些。他很快也要進入輪回了,只是他比已經躺在地上的死者多了點好運——可以親手殺了殺死他的仇人。 “小子,咳咳……”毛熊一張嘴,一股股污血涌出來,他艱難地咳嗽著,一步步慢慢靠近癱倒在地上的洪爍:“你……咳咳……” 走近了,他也支持不住沉重的身軀了,單膝跪倒在洪爍身側,又是一口血吐出,濺在洪爍濕透的衣襟上。 洪爍盯著毛熊,輕聲說了什么,毛熊躬下腰,聽清他在自語道:“還差兩個……” 豺狗和土狼么,算他們跑得快……毛熊高高舉起劍,向洪爍纖細的脖頸插去。 尚未動手時,豺狗拔腿就逃,在那一刻,毛熊心里唾罵過弓兵膽子小,等事情了結后找機會錘爆他,想必血豹他們也是一個想法,可誰能料到,豺狗居然選對了,這個重傷未愈的,瘦瘦小小,清秀幾如女娃娃的小孩,竟像羅剎惡鬼,降臨人間只為收割性命,啖食血rou。 管你是人是厲鬼,我死,你也得死!毛熊爆發出最后的狠厲,姿勢笨拙地捅向洪爍。 “噗!” 脖子被洞穿,血花乍開即散,毛熊松開手,試圖在空氣中抓住什么,無力地揮舞幾下,向后一仰,死不瞑目。 洪爍的頭側向一邊,那把劍插在地上,離他的脖子只差一張紙的距離。 就算只差半張紙,活著就是活了。 一只小小的鐵盒子從洪爍指縫里滑出,這只從翠榴身上搜出的機關暗器在關鍵時刻救了洪爍一命。 但也只能救洪爍一命了。 長箭從樹叢間由上至下,疾若閃電,狠狠貫穿洪爍的大腿。 洪爍輕輕地哼了一聲,依舊癱倒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他確實在失血和惡戰中耗盡了精力,長箭造成的新傷甚至沒有飛出多少鮮血。 “摘果子嘍,嘖嘖,土狼睡太子妃,我卻能殺皇子,贏了贏了?!辈蚬分斏鞯卦陔x洪爍一丈處站定,重新搭弓射箭:“做壞人呢,不能多說話,馬上就殺了你!” “不用管我,你快過去幫忙找人!”沐扶蒼把黑水眾分成兩批,沿著與末云城和飛龍衛駐地有聯系的兩條驛道分頭搜尋。 沐扶蒼與碧珠體力只是較深閨嬌女好一些,比不得武功高強的黑水眾和紫山他們,加上白日里勞心費力,和各色人等斗智斗勇,早就疲憊不堪,等出了城只在馬背上顛了一小會,便覺出手腳發軟。 紫山怒道:“那小子犯蠢,我才不管他!快晚上了,又是在郊外,我就守著小姐了!” 碧珠擦擦額頭虛汗,白著嘴唇問道:“小姐,你為什么肯定樂樂會跑到驛道那預備和兇獸們拼命?” 沐扶蒼嘆道:“唉,當時事出突然,我們商議時沒有顧忌到回避樂樂,樂樂聰明的很,加上自幼生活在末云城,哪能猜不出飛龍衛遲遲不到是因為有人暗中劫殺送信官差。能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之事,謀害末云城全城人性命的毒物,只有十兇獸余孽了?!?/br> “洪夫人慘死,殺人兇手不是郝大仁就是兇獸,樂樂只要沿著驛道一路搜尋到埋伏其中的兇獸,將其消滅,洪夫人的仇,他就報復完了!” “嗯……嗯?為什么就算報復完了?”碧珠茫然了一瞬,隨后反應過來,尖叫了一聲:“?。??” 紫山撇嘴道:“你也不笨,就是善良得發傻,洪爍只要選擇和兇獸廝殺,而不是去找飛龍衛報信或點燃狼煙示警,那飛龍衛還是不知消息嘛,末云城依然會被狄軍屠城,郝大仁沒死在狄人手里,也要被朝廷屠了滿門。兇獸死了,末云城破了,他的仇可不報完了?!?/br> 碧珠垂著頭,眼淚滴在馬背上:“樂樂,他怎么變成這樣了?” “換做我也要這么干,可沒那么多爛好心去救仇人?!弊仙讲恍嫉?。 “可是我們也在城里啊,還有一些三花幫內忠于洪夫人的老幫眾啊,難道樂樂也要我們去死嗎?” 紫山一下語塞,沐扶蒼苦笑道:“三花幫暫且不提,洪夫人可是死在咱們家……” 紫山噎了片刻,怒氣沖沖地一抽馬鞭:“死小鬼!” “呼,我緩過來些了,繼續走吧,雖說他傷勢未愈,但鐘家兄弟已未必是樂樂的對手,加上紫山給翠榴的護身機關又被他拿走,假如一言不合,沒遇見兇獸呢,先動起手來,大家都要吃虧,我們快趕過去,看能不能在開打前先說服樂樂?!?/br> “小姐請留步?!?/br> 空曠而殺機四伏的野外,悠悠男聲響起,馬上的三個少女皆不由一震,紫山“嚯”地拔出匕首,反手擲向聲起處。 匕首就像落在深雪中,悄然無聲。紫山回頭只看見白衣人衣袖輕揚,斟茶傾酒般將飛來的匕首輕描淡寫拈在指尖。 高手! 沐扶蒼和紫山反而松了一口氣,如此高手,絕非兇獸中人。 “冒昧一問,在下路過時聽見洪夫人的名字,請問那位名喚樂樂的孩子,可是洪夫人之子洪爍?” 白衣人先抱拳行禮,再將匕首雙手奉還紫山。此時余暉未散,沐扶蒼她們在白衣人走近后,皆不由得抽了一口氣。 并非是白衣人多么美貌無倫,只說五官相貌,他遠不如顧行貞清俊英武,楚國世子風流倜儻,九重夜妖異華美,甚至比起白哉子的雪膚秀麗也差著幾分,但是白衣人身上有舉世難尋的清絕氣質,就好像,沐扶蒼想了想,只能聯想起天上的流云飛星。她們是紅塵俗物,他卻是天上的一縷仙氣。 “你是誰……”紫山一問未絕,沐扶蒼神色忽變,打斷紫山話頭,急切道:“末云城日前大亂,洪爍重傷,洪夫人慘死,如今兇獸埋伏在驛道附近劫殺官差,洪爍聞訊來找兇獸復仇了!他傷勢還沒有痊愈??!” “多謝告知!”白衣人身影一閃,竟真像云煙飄散,消失在驛道遠處。 連紫山也震驚得合不上下巴:“好快!他是人是仙???” 豺狗的箭尖對準了洪爍的心臟,這回,就算洪爍將脖子轉上個圈,也避不開穿胸箭簇了。 豺狗對自己的箭法很有信心,他的信心非常有道理,畢竟從箭法大成,一箭射殺師父和師兄后,近十年間,他但凡出手,從未走空。 何況豺狗面對的是失去力氣,爬也爬不起來的小孩子,他這一箭,根本沒有失手的可能。 確實,他瞄得很準,箭上帶的力道也足夠,兩個洪爍疊在一起也該被洞穿了,可是,這本該萬無一失的箭,偏偏沒能殺死洪爍。 尚在空中的它,被一只手握住了,不費吹灰之力般握住了,用一個不符合氣氛的比喻,就好像一只蝴蝶落在了貓嘴里。 豺狗從未遇見這等奇事,他怔愣一下,飛快搭弓射向不知從何出現的白衣人。 豺狗心里涌出極度不祥的預感,這一箭射得雖急,卻是重壓之下發揮最出色的一次。 一箭射出,豺狗不看結果,轉身疾疾逃竄而去。 “嗒” 白衣人輕輕一揮,雪光微現,箭矢折做兩節落在地上。 三丈外,正在逃竄的豺狗背后爆出一片血霧,他的腿還在向前狂奔,腰以上的部分則向后一斜,落在地上。 日光已盡,殘月如鉤,豺狗看著茫茫夜幕,直到劇痛爆發,才明白過來,自己為什么會以這個角度看見夜空——他已被腰斬了! 白衣人扶起洪爍,一掌抵在他背心。洪爍蒼白如死的臉龐漸漸恢復些人色,他勉力抬手拉住白衣人袖口,流淚道:“師父,我娘死了!她死了!” 馬蹄聲響起,鐘大鐘二此時方才趕到。 鐘大迅速摸出煙火,射向半空,為其他人引路。 “毛鐵正、射殺老六的小子、報急的官差……”鐘二數著地上尸體,震驚道:“樂樂,這些兇獸都是你殺的?你,你又是何人?” “師父,帶我走,我不要見她們?!焙闋q低低哀求道。 白衣人將洪爍抱在懷里,安撫道:“好,不見她們。師父帶爍兒進城找醫館包扎,師父陪你?!?/br> 又是一陣馬蹄聲,得到煙火指引的沐扶蒼不顧疲乏策馬趕到,看見滿地死尸和抱在白衣人懷里的洪爍,滿意地嘆息道:“幸好趕到了,不然教我如何向洪夫人交代??!啊,事出突然,尚未請教恩公姓名?!?/br> “我叫天生水,洪爍的師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