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沐家有女(二)
今早水波院前照例出現了梁康的身影,只是這回梁康身后不但有陪讀侍從洗墨,還有梅香和其他幾個夫人房中的丫鬟跟著他苦苦相勸。 “讓我再看她一眼,求求你們,我真的愛慕表妹??!現在看著花朵,花朵好像她的笑臉;看著天空,每朵云彩都像她的身影:看著書本,上面所有的美好詩句都像在描繪她。梅香jiejie,求求你讓我再在她門前站一會!表妹,表妹!我就在你門前??!” 梅香氣急敗壞,心道夫人以前不知道還罷了,昨天鬧了那么一出,現在要是真讓你站住了,我豈不得被夫人活活打死! 洗墨昨晚是被夫人特別叫去訓話的,臉上的巴掌印還明晃晃地烙著呢。他著急地架住少爺,無聲地把漫天神佛都求了個遍,恨不得天降驚雷,把發瘋的少爺給劈暈了了事。 水波院前門鬧得歡,大家卻不知道沐扶蒼此時根本不在房中。 沐扶蒼難得有一天的閑暇,吃過早飯就從后門出去看紅蓮了。 紅蓮不管人事繚亂愛恨糾纏,自顧自地燦爛盛放,是梁府里唯一美好的場景了。沐扶蒼坐在岸邊覺得心情平和,頭腦清醒,便將自己手頭的總賬本與黎見深講訴的生意場內情,默背了一遍又一遍,確定準備充分后,她長長地伸個懶腰,對紅蓮笑道:“再有七八日的功夫,你們就要凋謝了吧,那時我也不在梁府了?;ㄩ_花落本是常事,一年更有一年的美好,希望下次再見時,我們都活得比今日更加自由肆意?!?/br> 梅香到底和洗墨齊心協力將梁康拖走了,事情也傳到了梁劉氏耳中。 梁劉氏氣得罵人的話也說不利索了,撩起裙子就要往水波院沖去。梅香勸道:“夫人是何等身份,沐家姑娘哪值得夫人親自去見,讓奴婢跑一趟吧?!?/br> 春蘭捏捏荷包里沉甸甸的兩個硬塊,壯著膽子硬著頭皮說道:“夫人,奴婢倒是覺得用不著在意,畢竟沐小姐只是一個孤女,要是夫人不點頭,她哪有本事進梁家的門,難不成她能找皇上來提親?” “就憑她,還想驚動皇上?”梁夫人冷笑。 “所以夫人不必放沐小姐在心上,倒是現在賀夫人正緊張著她,要是此時沐小姐傷了病了,賀夫人那難免不好看?!?/br> “怎么,我想教訓她一下的資格都沒有?”梁劉氏把細長的眼睛瞪圓了,怒視著春蘭。 春蘭心想,自己收了錢,只是要保沐家主仆過眼下這關,可沒管以后的事。于是她為了平息夫人轉移到自己的怒火,使壞道:“沐小姐進了梁府的門,當然得由夫人做主。只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用不著一兩年,等賀夫人把姑爺小姐去世的悲痛勁過了,忘了這個侄女,怕她以后是生是死都不會有人在意了,那時夫人收拾起來才痛快?!?/br> 梁夫人到底是正常人,聽過春蘭現實的分析后,選擇了對自己有利的處理方法,點頭應道:“你說得不錯,我沒必要現在和賀家較勁兒,先給她點甜頭?!?/br> 梁夫人磨著牙,對著水波院的方向陰狠道:“沐扶蒼,竟敢勾引我兒子,哼,等舒服完今年,看我不把你皮剝下來!” 洗墨在和梁康的拉扯中不慎遺失母親求來的護身符,他托相熟的丫鬟去水波院面前查看,丫鬟卻說門前空蕩蕩的,沒有什么護身符在。 洗墨早上要整理少爺的書籍功課,經常還有梁康沒練完的字帖要他偷偷補上,只有到了書院才有就著茶水吃口rou饅頭的時間,因此洗墨早上卻是饑腸轆轆陪大少爺門口“罰站”,幸好丫鬟翠榴送來兩塊金米糕,他趁少爺魂不守舍的時候,將點心狼吞虎咽吃進肚子,雖然嫌糕不新鮮,到底是承恩解了燃眉之急。 洗墨因此知道翠榴是個心腸軟的,猜護身符是給水波院的人收起來后,自己中午跑到廚房,等著翠榴來領飯時和她搭訕討要。 正掰著花生和洗鍋的婆子閑聊時,翠榴提著相比起她身體顯得過大的飯盒小跑著來廚房取飯,洗墨連忙丟了花生殼,拍拍手要走過去。婆子拉住他,低聲說:“小子,你最好離水波院的人遠一點,夫人惡著她們呢?!毕茨Φ溃骸拔視缘??!闭f著掙脫婆子,喊住翠榴。 洗墨說明來意,翠榴道:“我是撿個護身符,因為是外人的東西,不好往院子里放,將它系在門口的樹枝上了,你自己去拿就好?!?/br> 翠榴猶豫片刻,忍不住對洗墨道:“你能不能勸勸大少爺,別往水波院來了,夫人一生氣,我現在連金米糕都吃不上了?!?/br> 洗墨低頭看著比自己矮了整整一個頭的小丫頭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回想那淡而無味可憐兮兮的小糕點,心里有點慚愧,胡亂點頭應了。 他愧疚之下,有意替翠榴提飯盒送她走一段路,可夫人的責罵和婆子的提醒還停留在耳邊,洗墨的手才碰見盒子的把手,就觸電一樣縮回了:“我,我去拿東西,先走了。你自己小心?!彼笸藘刹?,轉身逃離開翠榴身邊。 云瀾院里,梁康鬧得面紅耳赤,眼角還殘存著淚意,顯然去不了學堂,派侍從和老師告了假,自己趴在床上抽泣。 欺霜賽雪捧著手巾茶碗在一旁獻殷勤,小臉上忍不住帶出喜色,在她們看來,少爺再迷戀表小姐也沒關系,只要少爺喜歡的是女人就好,她們便有機會與少爺成就好事,等有了孩子傍身,誰做少夫人又有什么關系呢? 知雨含冰所思不同,難堪的臉色倒都和梁劉氏仿佛。整個梁府,除了洗墨春蘭將事情從頭看到尾,心里明白,剩下的人都將沐扶蒼認作是貪圖梁府富貴的輕薄少女。 一個女子,畢生最大的指望,左右不過是嫁與良人罷了。梁康是官家公子,家里成員關系簡單僅有一弟一妹,弟弟梁博還是庶出,父親梁鳴揚素有賢名,他的出身是沒得挑,而本人也是年輕清俊,有別家公子少見的溫柔多情,實在是上品夫婿。 梁康對沐扶蒼一往情深,任誰看來,不管沐扶蒼是否耍了心計勾引,都是她的福分。 即使沐家豪富,官家與白身的階級差別可不是金子能完全抹平。 梁府外等候的五個富商,不知道梁康、梁劉氏與沐扶蒼之間的關系,但他們肯準時準點地聚一起恭候沐扶蒼,確實是因為沐扶蒼在請帖上用了梁府的名頭,不敢不來。 “吳兄,您看剛剛的門子態度,是不是有些太過客氣,這讓小弟心里忐忑不安啊?!鼻嘀莨苁聴钪查L得一團和氣,說話聲音也極其和善。 “吳兄”乃沐家在并州的管事吳千山,并州地接狄國,民風粗曠,吳千山是土生土長的并州人,從來沒有楊植的客套委婉,他粗聲粗氣道:“嘿,我也是第一次見到怕咱的官家門子,真是有意思?!?/br> 官員的仆人雖然是奴籍,但憑著主人身份,對外面的平民多少有些狐假虎威的得意勁。若是沐宵親自,門子出于對錢發自肺腑的熱愛與崇拜會收斂態度,而像一般富商秀才,肯搭理你就是給面子了。 吳千山等人恭恭敬敬遞上名帖要見沐扶蒼,門子聽到他們是來找表小姐,漫不經心的表情登時換做微妙的緊張感,連忙進府通報。這等慌張的架勢,在不知道梁府上下剛被賀夫人和梁康先后折騰過的外人看來,好像梁家極為重視愛護沐扶蒼似的。 碧珠一早就在門內陰涼處候著,等看見門子要前去報信,迅速跑上前攔在門子:“小姐已經知道了,這就過來,你別再將事情嚷出去,叫大少爺聽到?!?/br> 梁劉氏前倨后恭的態度將梁府的仆人都繞糊涂了,他們知道夫人不喜歡表小姐,可夫人又叫大家對她恭敬些。大少爺一直念念不忘她以至于舉止失常,但夫人卻下死命令不許人將表小姐和大少爺放在一起聊。 總之,關于表小姐的事要慎重,碧珠又是表小姐身邊的人,她說什么就什么吧,門子也樂得少跑一趟,省得真和大少爺牽上關系,再把他牽連進去。 碧珠沒有急著出門見沐家的掌柜管事們,她深呼吸,整理好儀容,學著小姐做出自信沉穩的樣子,帶著平和矜持的笑容推開門。 “我是碧珠,小姐身邊的侍女,想來各位管事還記得我?!?/br> 楊植點點頭,吳千山和萬寶布莊掌柜李薰叉著手冷眼斜視,黎見深和幽州管事多財默不作聲。 碧珠視若無睹,依然鎮定微笑:“原本想領幾位進府,可是梁小姐和幾位女眷正在小姐院中,不好見外男,還請稍待片刻?!?/br> 盛夏炎熱,碧珠在門口有屋檐遮著尚好,其他人用不了多時就汗流浹背,幾個管事雖然各有仆人在附近,但身在官員府邸邊,不好做張做致叫人打傘送茶,只能站在原地曬著,把什么驕氣都曬沒了一半。 不知道過了多久,沐扶蒼由一個小丫鬟扶著出現,她輕聲道:“各位久候了,我在五閑樓定了酒席,吃過再聊公事吧?!?/br> 五個管事剛碰面時,曾略微交談幾句,心領神會要一起給這位大小姐一個下馬威,結果倒先被擺了一道。吳千山嗤笑,才要說話,楊植咳嗽一聲,示意他看周圍不知何時聚過來的八個健壯侍衛。 沐扶蒼自己和碧珠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地解釋道:“我才到舅舅家時,有不開眼的小人說三道四,夫人大怒,所以我出門時需有人護衛,她才放心?!?/br> 三個不在京城的管事詢問地望向黎見深和李薰,黎見深早和小姐通過氣,李薰也派人打探過梁府疼愛沐扶蒼的傳聞,當下齊齊點頭,證明雖然沒有沐家夫婦壓制,但沐扶蒼還有梁家做后盾。 眾人老老實實跟著沐扶蒼去了五閑樓,這一等一走,氣焰頓無,沐扶蒼拿回主動權。 五閑樓頗為豪華,卻還比不上薈華樓,好在離梁府近,步行即可,免去顯露沐扶蒼沒有馬車的破綻。 席間沐扶蒼與管事們或一起嘆惋父母之死,或閑聊京城時事,舉止間的成熟遠遠超過她實際年齡。 沐扶蒼要來管事的賬本翻看。如果不是之前沐扶蒼有意借勢打壓,吳千山等人就假借賬本不在身邊的理由推脫了,現在則如數奉上,冷眼旁觀沐扶蒼做生意的本事。 誰也想不到沐扶蒼是重活一世的人了,經驗眼界俱在,不是那些算盤都不會撥的弱質女子可比,結合黎見深提供的消息,只翻過一遍,便將各個店鋪的情況如數道來,宛如親至。 吳千山多財等人面面相覷,暗想這就是虎父無犬女了。 因為有沐夫人梁四方珠玉在前,管事們對被女人主事并不像其他男人那般抗拒,更多的是輕視沐扶蒼的年齡,認為她沒有領導眾人的能力。等沐扶蒼表現出足夠強大的心智與自信,大家擺正態度,開始正視這個小小的新主人。 吳千山性格相對直爽,率先道出自己的疑問:“我是粗人,有話直說了,小姐厲害,老吳心服口服,但是女大當嫁,到時沐家商鋪卻算誰的?” 席間一時安靜下來,吳千山問出了大家心里最深的不安,女大當嫁,即使將店鋪全部算沐扶蒼自己的嫁妝,但等她生兒育女后,財產不還是改作他姓,四散無蹤? 吳千山等人不是賣身給沐家的奴籍,現在都有自立門戶的能力,只是沐家招牌榮耀,又有多年感情在,所以甘愿聽從沐宵差遣,他們誰也不愿白辛苦一場,莫名其妙替別人賣命。 沐扶蒼輕輕抿一口淡茶,茶里沒有添加紅棗香姜,微苦的滋味順著舌尖流進她心底。女大當嫁,嫁雞隨雞嫁豬隨豬……身為女子竟然不算作自己父母的血脈傳承。 女兒未嫁時聽從父親,婚后要冠以夫姓,任婆家搓圓揉扁,若生女未生男,以后就是無人贍養的孤寡老人。人生幾十年,算來沒有一天是為自己活過。 “自然是沐家的,無論我將來和誰定下婚約,萬寶沐家都是萬寶沐家。有我沐扶蒼一天在,萬寶的招牌就容不得他人糟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