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野心如此
知雨輕輕地揉勻唇上的胭脂,她用色極淡,頭上只是簡單幾根銀簪,仿佛沒有精心打扮過。在丫鬟中比較,顏色淺淡的知雨也稱不上中等之姿。 胭脂水粉上多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就是用光慕香鋪最好的香粉,也比不了欺霜賽雪的天生麗質。但是,她會偽裝,含冰體貼溫柔,她就開朗大方,女人的魅力又不只是表現在一張臉上,少爺對平平無奇的她倆和欺霜賽雪一樣態度就是明證。 知雨仔細抹去過重的眉黛,再拔下一根銀簪,讓妝容更加簡潔。她對著鏡子笑了笑,鏡子的人也還給她一個天真自然的笑容。對,就是這樣討人喜歡的笑容,讓其貌不揚的她有著極好的人緣,她也同樣能以此博取表小姐的親近吧。 “我好像把描來的花樣子丟在路上,要出去找一找?!敝曜叱龇块T,對著院子里討論該掐了哪只花戴頭上的欺霜賽雪語氣隨意地說道。 當她路過為一枝月季爭執起來的欺霜賽雪時,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露出諷刺的笑容。傻瓜……爬上主人的床,多得幾兩賞錢就是你們能想到的最好生活嗎? 含冰比其他丫鬟想要得多點,肯定在謀劃擠走沐扶蒼,成為少爺的得寵妾室。也是傻,知雨冷冷地對最大的對手做了一個評價。 當從小蝶口中知道昨天三小姐去找沐扶蒼麻煩時,知雨突然醒悟,其實自己很難找到一個比沐扶蒼更適合少夫人的人選了——一個沒有娘家支撐,沒有人保護,卻有著足夠讓少爺心動的美貌面龐的少女。 少爺是會愛上沐扶蒼的臉,假如自己從中穿針引線,叫兩人先成就好事,即使夫人反對,老爺卻會為了名聲叫少爺娶沐扶蒼。 這樣娶進來的媳婦,就算是親外甥女,也會失去老爺夫人的喜歡,府里的人自然也會跟著落井下石,少爺耳根子軟,時間長了難免會冷落少夫人,而自己則始終對沐扶蒼恭恭敬敬,沐扶蒼必定會對她十分信賴。 然后……給沐扶蒼下藥,叫她生不出孩子!知雨咬著嘴唇對飛過的蝴蝶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自己和少爺朝夕相處,還怕找不到機會懷上身孕?把孩子記在無子的沐扶蒼膝下,這樣,她的后代就是名正言順的嫡子!少爺再娶妾室,她們地位也比不了身份特殊的自己! 那些丫鬟有頭無腦,含冰有城府沒智慧,只有她,才是能笑到最后的聰明人。 至于沐扶蒼愿不愿意嫁給梁康,知雨卻是沒懷疑過的,在她想來,沐扶蒼碰見少爺這根救命稻草,必然會緊緊攀附住,不然一個孤女還能有什么翻身機會? 知雨揚著笑臉,用歡快地和水波院里的小丫鬟打招呼:“我是大少爺院里的知雨,meimei是新來的嗎,住得可習慣?” “嗯,我叫翠榴,夫人和小姐對我很好。jiejie是來找小姐嗎,她早上就出去了,現在不在院中?!?/br> 居然白跑一趟了? 知雨維持著笑臉和翠榴閑聊幾句,告辭后轉過身,臉上頓時露出不耐煩的兇狠表情。她意識到狀態不對,連忙用手遮住臉急匆匆趕回少爺的云瀾院。 翠榴看著知雨背影,頗感詫異,早晨梁府的大少爺站在水波院前門口,不進來也不說話,站在那里看起來傻子一樣。小姐干脆從院子后門繞出去了。 少爺離開后,他院里的丫鬟含冰跑過來旁敲側擊地向她詢問小姐情況,她才來一天,哪知道沐扶蒼什么事?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別人呀。含冰走后,又冒出個知雨亂攀交情。云瀾院從主人到下人怎么都莫名其妙的? 反復討好一個自己看不起的人可不是容易的事。知雨為了長久大計,隔日按壓著脾氣再去水波院,結果沐扶蒼又不在院中,路上倒是碰見了同樣面色不快的含冰。 兩個無處施展的女中諸葛虛偽地相視而笑,含著惡意的目光在夏日炎熱的空氣里碰撞出一片冰涼的雪花。 梁府側門旁,梅香提著花籃,不太客氣地質問頭戴帷帽的沐扶蒼:“才來梁府,又是重孝中,表小姐一大早不好到處亂走吧?” 白紗籠罩住沐扶蒼的細微表情,梅香只聽到她平和的聲音:“初來乍到,房中缺了些用具,又不好事事麻煩舅母,我就想和碧珠去采買一些。當然,若是府中已經備好,我便不出門了?!?/br> 梅香噎住,她是梁劉氏心腹,十分清楚主母舍不得在沐扶蒼身上過于花錢,這會沐扶蒼愿意自己拿錢買物品,梁劉氏那是求之不得,根本不會在乎沐扶蒼往哪里跑。 沐扶蒼沒有再理會面色不豫的梅香,徑自從側門離開,碧珠跟在她身后,無奈道:“唉,又得罪一個?!?/br> 老爺夫人和和美美不影響碧珠知道什么叫閨閣暗斗,在她想來,小姐該忍讓幾分,讓梁府人對她好些,然后在這三年孝期里借助梁府勢力挑選金龜婿,等小姐嫁了人,就有底氣了,那時善小姐梅香等人要是敢找茬,自然有姑爺收拾她們。 小姐還沒進府時就對舅舅梁鳴揚耍心眼,又對梁府嫡出的梁善語出諷刺,剛剛連夫人身邊的頂頭大丫鬟都得罪了,實在是……唉,前路坎坷。 沐扶蒼知道碧珠雖然一直服從自己的安排,但是碧珠心里未必明白她的用意。 她沒有直接去薈華樓,而是帶著碧珠先來到匯聚各地奇珍異寶的珍寶閣對面的酒樓上坐下。 沐扶蒼料定梁善心胸狹小又好面子,給自己小小地刺幾句,一定會羞惱,在拿到火龍果翡翠等物前,梁善可不樂意出現在她眼前再次丟面子。梁善壞在明處,不是有城府的,必然會像昨天清晨來找她一樣,早早地來珍寶閣買物。 碧珠漫不經心地小口抿著酥酪,眼睛往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不住亂飄。她忽然瞪大眼睛,小聲叫道:“小姐!是善小姐,還有梁夫人!她們朝珍寶閣走來了?!?/br> 碧珠小心地往后縮了縮,生怕不小心被梁夫人和梁善看見自己。沐扶蒼來了興致,倒是探頭仔細觀察,笑吟吟地和碧珠形容:“善meimei定是聽了我昨天的話,硬拉著不情不愿的舅母進了大名鼎鼎的珍寶閣,你猜火龍果椰子翡翠她能買到幾樣?還是會討要其他新奇東西回來好朝我炫耀?” “舅母空著手氣沖沖地離開了珍寶館,善meimei抹著眼淚拉她袖子,只怕是一件都沒買到。啊,她哭厲害了,我好像都能聽到她的吵鬧聲了,行人開始駐足觀望??上Ь四负途司瞬灰粯?,她不會在乎的,梁善招來多少人也沒用?!?/br> 碧珠聽到女孩尖銳的叫聲,按捺不住好奇心,趴在欄桿上偷看,只見梁善全然失去官家小姐的矜持,蹲在地上撒潑打鬧,梁夫人面色鐵青,好像女兒討要的不是小玩意而是她一條胳膊般嚴重。碧珠吃驚道:“不過是小小的果子和幾粒玉石,怎么能鬧成這樣?夫人買個莊子都沒她們動靜大?!?/br> “你莫要因為吃多了各地異果就瞧不起人,翡翠的貴重自不必說,這火龍果原是由船隊跨過大海,從異邦人的國家載回,買來雖便宜,一路所花運費卻是驚人數額,而且它不耐儲存,到了都城,能保存住十之四五就不錯了,物以稀為貴,價格更要往上翻一番。舅舅一年的俸祿能有多少?舅母也不是個擅長賺錢的,梁府哪談得上底蘊。舅母自然想滿足女兒,但是幾兩銀子就買一個果子,她是實在拿不出這個錢?!?/br> 碧珠似乎有些驚呆了,愣愣地聽沐扶蒼繼續補充道:“我將來嫁的人,對我的感情有多大機會勝過梁夫人對自己的骨rou親情,舍得下全部家產供我揮霍?我是過慣了自由富貴的日子,將來想吃個果子戴只簪,難道不得像善meimei似的哭鬧著去求?” 碧珠囁嚅一會,斷斷續續道:“小姐聰明漂亮,怎么……肯定嫁與豪門貴戶,備受寵愛,不會可憐兮兮……” 這話說出來,碧珠自己都沒底氣。 “憑現在的梁善都高攀不上,我何德何能嫁與貴人,以色事人嗎?”沐扶蒼想起前世梁康得到自己后,很快就迷戀上梁善的婢女蓮蓮,然后又有遠房表妹庭庭、嬌媚無雙的云飛煙。世間美人多不勝數,她只是萬紫千紅中的一朵:“勾心斗角地過上十數年,等年華老去后位置自有其他美人補上,你猜我會有什么下場?” 樓下的吵鬧聲若隱若現環繞在耳畔,似乎是不幸未來的前兆。碧珠坐在樓上渾身發冷,帶著哭音道:“那怎么辦呀?難道小姐以后的日子都會活得像在梁府一樣縮手縮腳靠人施舍嗎?” “我不敢指望像娘親一樣遇見爹爹般的良人,但我能像娘親般經營自己,假如,假如娘親沒有嫁給爹爹,我也不信她會活得像梁善梁劉氏那般可憐?!?/br> 沐扶蒼提起爹娘,內心變得溫暖而堅強,他們從小教導她識字騎馬,帶著女兒像養兒郎般游走四處,增長見識,一番心血豈會是為了教出只離開籠子就生存不了的金絲雀? “我要養活自己,珍珠翡翠綾羅綢緞,我看上的,自己買;山川大江,我想去,就自自在在高高興興地騎馬乘船去游玩,誰都阻攔不了!男人可不嫁人作依傍,那他們的生活靠什么?靠自己爭。我以后的命,也要自己來爭!” 碧珠徹底驚呆了,沐扶蒼的話,有幾個女人敢這么想這么說?放三百年前的前朝時,只怕要被聽見的人綁去官府杖斃。 “可是,可是,男人太厲害了,和他們爭,會多累???”碧珠心緒亂如麻,愛護小姐的心意畢竟占在最上風,她首先擔心沐扶蒼苦累著。 “與其困守在深宅大院里祈求垂憐,不如在光天化日下盡力抗爭,勝負無悔?!?/br> 碧珠前面的酥酪不知何時打翻了,乳白的汁液淋漓了一桌子,沾到袖子上也不自知,只呆呆地望著小姐,聯系沐扶蒼這幾天的作為,她終于明白了小姐的打算。 真是可怕的想法,但是……碧珠轉頭看向窗外,梁夫人和善小姐已經離開,珍寶閣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金碧輝煌大門當街敞開,窗簾門簾都是晶瑩寶石穿成,隱隱露出室內的雕梁畫柱,里面收藏著想不到數不盡的稀奇寶貝,誘惑著人們的心神。 夫人曾幾次帶著小姐來此買賣,碧珠自己都有過一只從珍寶閣買來的小香球。從今以后,小姐此生就要像梁善……不,過得還不如梁善,梁善有梁府撐腰,再鬧騰梁夫人都不會冷落親閨女。 別說珍寶閣,就是想得到一頓早飯也會像梁善威脅的那樣,得看人臉色,得哄好主人。 碧珠無法想象驕傲的小姐哀求撒潑的樣子,更不敢想她與蓮蓮思琴小蝶那等卑賤人物爭風吃醋的場景,離經叛道就離經叛道吧,沐扶蒼豈能被小人折辱:“小姐,我懂了,等下見到黎掌柜,我該怎么做?” 這回卻換了沐扶蒼沉默,碧珠已經被自己說服,但她曾經的死亡讓沐扶蒼明白,現在的自己根本護不住身邊的人,碧珠甘愿跟隨,可她真的忍心嗎?會不會再一次連累碧珠?她敢賭自己的命,卻不能輕易替碧珠下抉擇。 “這條路不是嘴上說得那般豪情萬丈,痛快淋漓。你可以拿著賣身契離開,你年齡尚小,有足夠的時間挑選可靠的夫婿,即使有小矛盾,憑自己的能力也可應付過去,平安一生?!?/br> “小姐,碧珠是貪圖富貴的人,叫我嫁了什么老實人耕田打柴,我還不樂意呢。我要跟著小姐飛黃騰達!” 碧珠拿手帕擦去袖子上的污跡,臉上的焦慮茫然消退下去,清秀的眉目間隱隱透出一股堅毅之色:“以前我和丫鬟斗嘴鬧事,現在和男人斗嘴鬧事,沒啥區別啊。只是胸膛平了些,又不是三頭六臂神通廣大,我干嘛怕了他們?!?/br> “好,走吧,去見見黎掌柜?!便宸錾n戴回帷帽,碧珠乖乖地跟在身后。 有人相伴,漫長的路,畢竟不孤單了。 酒樓上的佳人在看梁善,珍寶閣內的公子在看她們。窗口珠簾后,一個錦衣少年“嘩啦”合上灑金折扇,抵在天生含笑的嘴唇上,微微挑起的鳳眼注視著沐扶蒼遠去的背影,低聲慵懶自語道:“無為meimei呀,你變得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