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今生再見
顧行貞漆黑的眼瞳里印出一個小小的蒼白的身影,那個白色花苞一樣的身影在不停的顫抖,紅腫的眼睛里寫滿了對死亡的恐懼。他頓了頓,從馬車里探出身,用猶帶少年氣的低沉嗓音道:“大江,叫軍醫來?!?/br> “遵命!”應聲的男子看著不過二十歲上下,不比顧行貞大多少,已經骨架粗大,面上斜斜帶著傷疤,即使笑著,也從骨子里透出一股狠勁,是不知道已經從戰場上打了多少滾的老兵了。 大江領著軍醫過來,顧行貞邁開長腿跨出馬車,給軍醫讓位置。大江湊上來低聲匯報:“查清了,是戾王殘存的叛軍,最近上山立寨當了強盜,這家人純粹倒霉催的?!?/br> “萬寶沐家,”顧行貞沉吟片刻:“似乎與戾王并無太多關聯,和朝中官員牽連亦不多,確實當為意外?!?/br> 他剛剛盤問幸存的女孩,其中叫碧珠的丫鬟受不了刺激,大哭大鬧,這時已經被灌了安神藥昏昏睡去,小姐倒鎮定些,只是剛剛自敘了身世,就突然雙目發直,表情驚恐,好像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悲劇,開始無法自控。 畢竟只是十三四歲、嬌生慣養的柔弱姑娘,顧行貞總不能像逼問俘虜一樣強迫她們將自己知道的統統吐露出來,好在沐家是豪富,他稍微打聽下就能知道女孩所講身世是真是假,她不至于用沐家來騙人。 “老大,你最近越來越謹慎了,倆毛丫頭都不放過?” 顧行貞嘴角微彎,抬頭望向京城的方向,心里卻低低嘆道:“是啊,可我只怕自己還不夠謹慎?!币苍S是圣旨的用詞太過熱烈,也許是父親興奮背后不經意間透露的擔憂,也許是他感應到了冥冥中暗藏的危機,顧行貞對此次回京封賞,強烈的不安感壓倒了所有喜悅。在眾人面前,他沒有泄露自己的猜忌,只是在行事時更加小心。 沐扶蒼謝絕了大夫的湯藥,困惑地觀察四周。她明明淹死在京城的玄光河中,絕望的窒息感還殘留在腦海里,使她方才控制不住地發抖,現在冷靜下來,她發現自己臥在一間簡單而干凈的馬車里,旁邊睡著的…… 沐扶蒼猛地撲到昏睡的碧珠身邊,用微微發顫的手試了試她的鼻息——還在喘,身體也是熱的,軟的!沐扶蒼松口氣,然后抬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 碧珠還活著,然而活著的是十年前臉蛋圓圓發綰雙髻的碧珠,自己呢,也活著,只是這手纖細嬌小,指尖一點蔻丹,分明是十年前的沐扶蒼的手! 沐扶蒼想起自己失控前正在與之交談的少年,連忙掀起門簾尋覓望過去,一眼就看見人群中那個挺拔的身影。是他,顧將軍!這時的顧行貞還沒有官拜將軍,只是軍中新秀,有著從不曾改變的清澈眼眸,雖然格局尚未完全長開,已經氣質出眾,舉止自若。 一切均是沐扶蒼記憶中的模樣。那自己嫁與梁康表兄、顧將軍冤死、二皇子叛亂、意外之辱等等事件,究竟是南柯一夢還是光陰回溯? 沐扶蒼放下簾子,在車廂內盤腿靜候。如回憶無誤,她現在處在慘案的當天,這時碧珠服下安神藥熟睡,稍等片刻,在碧珠清醒過來時,剛好軍隊的晚餐做好了,由一名外號叫“二胖”的士兵送來……假如現實中,事情果真如此發展,那么自己有關將來的十年記憶,便不是夢境幻覺,而是即將發生甚至是已經發生過的真實! 碧珠呆呆地望著沐扶蒼,神情茫然:“小姐,我剛剛做夢,夢見有賊人,到處都是血……” 到處都是噴濺的鮮血,老爺的身體就在眼前被劈開,夫人沖過來護在小姐面前,隨后也像老爺一樣軟軟倒在地上。她眼前全是粘稠的紅,嗅到的全是濃烈的猩甜氣,耳邊回蕩著兵器交擊聲、尖叫聲…… 這樣慘烈的情景怎么會是夢呢?碧珠現在還能嗅到自己裙角上血跡的腥味,一切都是真的! “小姐,小姐!大家都死了!”碧珠抱著沐扶蒼哭得撕心裂肺。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做的呢?好像是回抱著碧珠,倆人一起嚎啕痛哭。沐扶蒼抹去眼角泛起的淚花,輕輕安撫著驚恐的碧珠:“莫怕,我還在?!?/br> “嘿!飯熟了,不夠吃自己去拿?!币粋€長了三層下巴的矮個子送來裝了菜的鐵碗并幾張干糧,他用胳膊肘撩開簾子,抬頭就看見兩個小姑娘抱在一起,其中秀氣點的女孩眼睛都腫了,滿臉惶恐。他不由得有些訕訕,放軟了語氣說:“那啥,不是給我嚇著了吧?我就是送個飯,你倆放心,沒人敢在顧校尉眼皮子底下亂來?!?/br> “民女只是念及離去的親人,心中悲痛,多有失禮之處,請大人勿要見怪?!?/br> “哦。我不是啥大人,叫我二胖就成。你們,結,那個詞怎么說來著……結哀變順啊?!?/br> 他叫二胖。 自己是重回過去了。 沐扶蒼拍拍碧珠的腦袋:“別哭了,好好吃飯,以后咱倆有的忙了?!?/br> 沐扶蒼現在腿短胳膊細,搖搖晃晃地大兔子一樣跳下馬車,一路小跑到隊伍后方。那里停著架馬車,上面放著幾卷油布包,包裹里是沐家人的遺骸。 沐扶蒼跪在馬車前,開口本想說女兒不孝,將沐家產業拱手讓人,又想賭咒發狠,要讓上輩子害過她的人在此生死無葬身之地,惡毒之余,心里還有些委屈,最后千言萬語梗在喉頭,許久才聲音顫抖道:“爹,娘,女兒回來了?!?/br> 遠處是紅彤彤的篝火和漢子們爽朗的笑聲,更遠的地方,是雍國最繁華的城市,而這邊,孤零零的馬車陪著瘦弱的女孩,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在安靜地和黯淡的殘陽道別。 站起來,不要再將全部感情用于悔痛,不管如何傷心,沒有人會安撫沐扶蒼了。她過了一個灰暗的十年,現在,又將是一個新的十年。 沐扶蒼此時已經深知梁家人面獸心,碧珠現在尚自年幼,不能擔事,她在很長時間內行事布計只能全憑自己。而她一介柔弱孤女,所能依持的,不過就一個字——錢! 比如這批被山賊劫去又落到官軍手里的財物。 顧行貞的品行,沐扶蒼是毫不懷疑的,但是沐扶蒼現在本該是一個十三歲的嬌貴小姐,剛剛經歷過讓她失去一切的慘案,這時突然冷靜地放下哀怨去計較錢財,實在引人疑竇。她不怕引起顧行貞的反感,可是怕被有心人看出破綻,扣上頂怪力亂神的帽子。她決定深深瞞下重生之事,連碧珠也不能告訴。 沐扶蒼輾轉反側,思考了一夜自己該如何言行舉動,第二天一早收拾干凈,前去拜見顧行貞。 顧行貞正整理行囊,看著沐家小姐猶猶豫豫地靠近行禮問好,他停下手里動作,耐心地聽了幾句,猜想這小姑娘的目的,腦子里一轉,他便憶起沐家的東西被叛軍搶去,現在和其他贓物一起堆在軍隊的馬車上呢。 顧行貞直接道:“姑娘可去找江隊長去領回失物。還有其他事嗎?” 沐扶蒼沒想到顧行貞如此反應迅速直截了當,倒弄得自己小心思似的:“沒有了,勞煩顧大人費心了?!?/br> 東西卻也不多,兩卷東海船只運來的海國布匹,質地雖粗,勝在花色新穎別致,一大盒沐母從西域駱駝客手里買來的鑲寶石首飾,再一個精致的小木匣,木匣上面一層滿是鴿蛋大的金珍珠,下面一層塞著銀票文書。 沐扶蒼撥弄著金珠,滿意地嘆口氣,她自認不是什么傾國傾城聰明絕頂的下凡仙女,就是再活幾次,也做不到嬌軀一顫群雄跪拜,現在有了財物撐腰,才算是有了好開頭。 顧行貞帶領的百人先行隊,行軍速度極快,只兩日功夫便到了都城郊外。沐扶蒼遠遠就看見朝廷派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接風隊伍,覺得自己這樣隨著歡迎將士的儀仗隊大張旗鼓地進城實在不妥,于是拖著哭得有氣無力的碧珠在隊伍停頓時去找顧行貞先行告辭。 她很感念顧行貞,不僅僅是顧行貞救了她和碧珠,更是因為長大后沐扶蒼看見了太多猥瑣的人,齷齪的事,如顧行貞般光明磊落又英勇善戰的正人君子,她竟是再沒遇過了。 沐扶蒼本來想好好對顧行貞行個禮表達敬意,然而她一抬頭對上顧行貞漆黑的眼,突然愣住了。她看見朝陽斜斜照在顧行貞光潔的臉上,印出那雙黑瞳竟比她見過的所有黑珍珠還要明亮耀眼,高高的鼻梁與眉骨構成了工筆細描的江山圖,細致的線條勾勒出壯麗的輪廓。沐扶蒼第一次用一個成熟女人打量男人的目光去看顧行貞,驚艷后,心里卻是重重的一痛——陽光順著顧行貞柔美的下頜灑在纖長的脖頸上,那樣脆弱近乎嫵媚的曲線,是少年獨有的。原來她的恩人、雍國的不敗將軍,是這樣年輕??! 他舞動著年輕的臂膀在沙場上奮勇殺敵,英勇無畏,威震邊疆,最后睜著純凈的眼睛,背負污名,死在了自己為之搏命的祖國的刑場上。 而屈死時,亦不過是二十三歲,剛剛長大的美好男子??! 沐扶蒼跪在顧行貞面前,鄭重行禮,不顧塵埃沾了素裙,染了粉面。 顧行貞第一次見到這樣不在意臉面的小姐,一時手慢沒有扶住沐扶蒼,給她結結實實行了大禮。 沐扶蒼在顧行貞扶她起身時,小聲道:“顧大人,京城多鬼魅,忠賢被人猜,請君珍重?!?/br> 靠得較近的大江聞言,臉上神色巨變,手已按在腰側長刀上,顧行貞沒有顯露情緒,只是認真看了沐扶蒼一眼。 沐扶蒼知道這話絕對不該是從自己口中說出,可是,她無權無勢,前途未卜,這一點點提醒,是她唯一能為顧行貞做的事了啊。 一輛素凈的小馬車,載著兩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慢騰騰地駛進京城。 而匯聚天下權柄與富貴的京城,對于沐扶蒼,豈不也是鬼魅橫行,危機重重的起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