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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我并非孤獨,阿乾就是我的鳳。 我是嫡長子,五歲即為太子,可我從不曾想過成為皇帝,擁有無邊疆土。我只想要個小小的院子,和我的鳳廝守纏綿。這份不能見人的欲望如雜草般狂長,唯有五石散能輕微紓解。 父皇曾希望我主動退位,讓我和他都鐘愛的阿乾成為儲君,但我不肯。失去了太子的名分,我便只能成為藩王,只能在每年的例行朝賀上見到他……” 說到這里,太子凄苦一笑,說:“昨天晚上,孤做了個夢,一個很可怕又很真實同時還很詭異的夢,想聽嗎?” 蘇仁不言語。 太子嘆了口氣。 “夢里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騎著馬,帶著箭,在獵場緩慢踱步。前方掛著輪血紅的太陽,它搖搖欲墜,腥臭撲鼻,懸浮在層巒疊翠的盡頭。 草叢中,有一只小鹿眨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直到疾風離它不足三丈時,才蹦跳著,躍進了灌木深處,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的,我不喜歡打獵。獵物驚慌失措的模樣會讓我生出奇異的恐懼感,似乎那在箭矢下簌簌發抖的獵物是我。 我時常夢見我被父皇殺死。若是磕過五石散,還會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大喊,快跑!快跑!你的父皇正挎著弓騎著馬來殺你呢! 回到夢境,我騎馬走到灌木前,轉過身,看見了父皇。 騎著馬,挎著弓,瞄準我。 我看著他,靜靜地看著他,說,阿耶,你終于下定決心了。 他卻仿佛我是令人作嘔的rou塊般不愿正眼看我,說,你不配繼承江山,卻成了我的嫡長子。 我知道,所以我應該死。 我說,閉上眼,等待利箭穿心的那一瞬。 我等了很久,劇痛卻始終沒有降臨。 我睜開眼,看見父皇像朽木般轟然倒地,他的脖上多了兩個血洞,發黑的血流出,落在青草上,草便迅速枯黃。 我靜靜地注視著,看著父皇的臉色從紅潤轉為灰白,死死地瞪著我。 你應該殺了我,我說,你為什么沒有射箭殺我?為什么?” 說到這里,太子苦澀一笑:“然后我就醒了?!?/br> 蘇仁知道太子暗戀洛乾并因為這份暗戀得了抑郁癥,因此,看到太子苦悶的笑容,不但沒有生氣,甚至有些同情,問道:“太子是否怨我?” “當然怨你,甚至明知道你沒有錯依舊想怨你?!?/br> 太子轉身,看著蘇仁:“怨你得到我夢寐以求的東西卻不知道珍惜,怨你被他如珠如玉地捧在手中卻無法給予同等的回報,更怨你……怨你……但我更知道我不配怨你,你和我一樣,都是最關心阿乾的人?!?/br> 太子的聲音哽咽了。 他伸出慘白的手,落在蘇仁肩膀上:“我知道阿乾昨夜是故意向父皇挑釁,他想以退為進,想讓垂涎帝位的異母兄弟們都露出狼子野心?!?/br> “太子,您……您這是……” 蘇仁震驚。 他沒想到公認敏感懦弱的太子居然洞察了所有先機。 “我畢竟是太子,從小接受帝皇學的太子,又處在這個位置,你們的計劃注定瞞不過我,”太子說,“我會幫你們,讓所有可能和阿乾競爭皇位的兄弟們都一個接著一個地跳出來,殺得你死我活。這是我唯一能為阿乾做的事情?!?/br> “太子殿下,你一定是搞錯了,五殿下從未想過做皇帝,更不必說對皇位——” 蘇仁慌慌張張地辯解著。 太子凄然一笑,道:“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太多的事情,不是我們不去想,就不會發生?!?/br> “可是五皇子真的……” 蘇仁不知所措起來。 他知道他不該和一個抑郁癥患者認真,但太子此時的行為—— “我剛才服下的是有毒的五石散,再過三個時辰就會毒發身亡,你若是真心愛他——哪怕只是以臣子的名字愛著他,就請不要阻止我。另外給我帶一句話給阿乾,我把太子的位置讓給他,請他一定要成為我朝最英明的君主,不枉費我的這番苦戀……” 說完,太子命臣下帶蘇仁離開,雙目呆滯的看著修竹茂林的遠處,卻不知他是看到了愛情還是看到了永恒。 蘇仁被太子的脆弱與決絕觸動,鼻頭有些酸:“太子放心,臣一定會把您的這番話傳達給五殿下!” …… …… “哀太子玄,文帝嫡長子,夢鸞入懷而生。長平三年,元皇后病危,立為皇太子,年五歲矣。甫八歲,特敏惠,帝愛之。及長,言諄諄必忠孝,左右或進諫,危坐斂容,痛自咎,飾非辯給,諫者拜答不暇,故人人以為賢。 豫章王乾,美姿貌,善舉止,帝愛重,而玄病弱,不良行,乾與玄親善,太子懼廢,乾嘗上表自請出朝,帝弗許,太子聞之惶恐。 性軟,力有不逮,有諂媚者獻寒食散以濟其欲,服之頓覺神明開朗,體力轉強。 …… 太子及薨,朝野惋愕。京師男女,奔走宮門,號泣滿路。四方氓庶,疆徼之民,聞喪皆慟哭?!?/br> 看完史官新寫成的《哀太子本傳》,蘇仁的心情有些復雜。 蕭林感受到他的低落,安慰說:“洛玄的這份感情注定不能有結果,能這么簡單又體面地離開,臨走的時候還給他不待見的兄弟們留下一個大坑,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種幸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