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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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丹陽公主跪坐于地, 金絲織就的繡著鳳鳥的長裙、素白偏透的披帛, 鋪散在她身后。 與她跪下姿勢一般高的鳳首箜篌被她擁于身前。那箜篌龍身鳳形,纓以金彩。暮晚搖垂首時,素手撥于弦上, 霎時間,便有泉水自天上來之清越聲響徹閣樓。 那箜篌聲清亮空靈,有飄虛感, 如同水面震動一般。而樂聲空靈廣泛, 又何等宜人心魂。 所有聽到丹陽公主奏樂的人, 都微微發出慨嘆, 怔怔看著那垂首彈奏的少年公主。 皇帝幼女暮晚搖, 昔年博于才,精于樂,絕于貌,又兼性柔質醇,乖巧玲瓏。 多少長安大好兒郎, 曾想過尚這位公主。 而今時過境遷,暮晚搖再次彈奏箜篌時,殿中諸人,包括神情懨懨的皇帝,都好似再一次看到當年的丹陽公主。 言尚立在門外,看著暮晚搖,又聽著她彈箜篌。一片昏暗中,只有她周身帶著清和柔光。 剎那間,言尚如同被釘在原地般,大腦短暫空白,周身血液如同被凝住。緩緩的,他后背酥酥麻麻間,竟然開始出汗。 暮晚搖白日戲弄時說,他于女色太過淺薄。 那時言尚不以為然。 而今看她彈奏箜篌之靜美,他才知他是如何淺薄…… 言尚艱難地移開了目光,移開目光不再多看。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不敢再多想一瞬。視線余光中看到其余進士都有些出神地聽著樂聲,只韋樹清清淡淡的,比其他人好一些。 言尚心中難堪,垂下視線開始默背書,讓自己轉移注意力。 樓中奏樂,一曲終了,暮晚搖起身,侍從們抬走箜篌時,諸人才反應過來,稀稀拉拉地發出贊嘆聲。 暮晚搖抿唇一笑,她自然彈得很好,她只是現在不喜歡彈箜篌了而已。不過在家宴上奏一奏,也沒什么。 殿中燈燭重新點亮,堂中明亮之時,暮晚搖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坐好。 眾人的贊嘆聲不絕中,秦王感慨道:“搖搖這般才貌雙全,不知便宜了誰家好兒郎?!?/br> 暮晚搖手捧酒樽的手一頓,滿室驀地一靜,她抬眼,看一眼秦王。 坐在秦王旁邊的晉王覺得三哥在故意挑事,默默遠離三哥時,又小心地為暮晚搖多說了一句話:“搖搖才回長安沒多久,可以多休息兩年?;榧奘裁吹?,還要父皇說才是?!?/br> 秦王冷笑。 瞥一眼那個神色古怪的太子,再瞅一瞅自己身旁那個膽小的晉王。 暮晚搖的婚事當然被人盯著,只是暮晚搖和秦王不是一線,秦王見縫插針,就想膈應一下太子?;蛘哒f,在父皇面前試探太子。 畢竟,太子拉攏暮晚搖,圖謀暮晚搖身后的李家勢力,誰人不知?秦王自己是不羨慕,他背后的勢力可比太子強多了……然而自己勢力這么好,太子卻是長子,終究不甘! 秦王便道:“我說錯什么了?女大當嫁,咱們大魏又不興什么‘好女不二嫁’的說法。難道因為搖搖和過親,就不再嫁人了?父皇,兒說的沒錯吧?” 皇帝沒有理會秦王的挑撥,看著這里面心思詭譎的眾人,再看眼捧著酒樽、神色冷淡的幺女。 皇帝靜默著。 他看眼神色略有些繃的太子,當然知道太子因為母家出身不高,一直想要壯大勢力,依靠暮晚搖能拉攏到金陵李氏,自然是上上之策。 然而皇帝和先后斗了那么久,才將李氏打壓下去,豈容李家再次鼎盛? 李家在皇家這邊,在長安這邊,就剩下一個暮晚搖了。他們不可能放棄暮晚搖,也一定為暮晚搖安排了別的路數……想要李家重興。 然而還是那句話,皇帝不想要這個結果。 皇帝默想著,再看向幼女時,忽見暮晚搖抬頭,冰雪一般的眼眸,驟一下和皇帝對上。 皇帝怔一下,目中有嘆息遺憾色。 剎那間,暮晚搖臉色微變,收回了目光,將樽中的酒液一飲而盡,燙得她心肺難受,咳嗽了兩聲。旁邊的玉陽公主遞上帕子,這位公主,尚沒有弄明白怎么大家都不說話了。 而皇帝看著暮晚搖,心中想:可惜了。 按他的意思,李家已經回金陵了,暮晚搖若是一輩子待在烏蠻做那個和親公主,是對局勢最好的。 然而烏蠻亂了,現在又在打仗,暮晚搖前夫已逝,和親現在在一團亂的烏蠻中好像也沒意義。暮晚搖回來長安了,那便回來吧。 然而,為何又要有婚事上的麻煩呢? 不管是太子那邊,還是李家那邊,給暮晚搖的準備,都太好了些,都會讓李家重興。而按照皇帝的意思,最好,暮晚搖嫁個一輩子成不了事的,或者干脆就別嫁了。 快快樂樂當個公主,養幾個面首,享受一輩子,就如廬陵長公主那般,不好么? 自然,也許自己一死,廬陵長公主今日的地位就不會有了……然而,尋常人家的女孩子一輩子都享受不到的,廬陵長公主早就看盡了。 暮晚搖何必非要站隊?何必非要有地位,非要長久呢? 皇帝沒有接秦王的話,殿中的人便都垂著頭,心思各異。而服侍皇帝的內宦何等機敏,在此時插話,緩解殿中的氣氛:“陛下,進士們來拜見了?!?/br> 皇帝頷首:“讓他們進來吧?!?/br> 早已等在門后的眾進士,魚貫而入,拜見殿中主人。 太子等皇子已經見過這些進士了,暫且不提,正心亂如麻地想著皇帝剛才在暮晚搖的婚事上不說話是什么訊號;而殿中其他人,則好奇地看向今年的進士。 他們初初見到為首的少年郎,見韋樹年少,又容止風華,不禁一嘆洛陽韋氏好風采; 榜眼是個老男人,隨便看一眼,就掠過; 再是探花郎,眾人再次一怔。 本以為狀元郎的風采已經極佳,但架不住狀元郎實在太小了,讓人生不出什么想法。然而這位探花郎,卻是真的眉目溫潤,身如松竹,真是一個瓊枝美樹般的美男子,遍堂生輝啊。 廬陵長公主輕輕“啊”了一聲,眼睛一下子亮了,差點將手中的杯盞摔了。她激動得差點站起,幸虧旁邊侍女努力壓著長公主,才沒讓長公主當堂失態。 廬陵長公主見過多少美男子,然而探花郎這般又好看,又清肅的,實在讓她心癢。 就是皇帝,都是第一眼落在韋樹身上,第二眼落在言尚身上?;实壑熬鸵娺^這批進士,今日再次看,覺得這個探花郎,也許是一朝從寒門一躍而起,周身氣質比之前那寒酸樣,好多了。 皇帝道:“今年的天子門生都很不錯,朕就考考你們吧。太子,秦王,你們最近在吵什么事來著?” 皇帝這才一問,太子和秦王還沒有回答,就先聽到暮晚搖的笑聲。 言尚垂目而立,眼睫輕輕一顫,卻端正無比,一眼都沒有抬頭去多看一下。這般態度,讓面對著其他那些忍不住偷看公主的進士們的皇帝,對他滿意了一二。 暮晚搖笑吟吟:“父皇,你方才還說今晚不談政務,怎么這就又要談了?父皇該罰酒三杯才是?!?/br> 皇帝一愣,然后莞爾:“就你這個丫頭斤斤計較?!?/br> 卻也沒否認,下面的人連忙為陛下倒酒。 丹陽公主這般嬉笑一語,終于讓已經很緊繃的殿中氣氛和緩了過來。 太子回復皇帝話時,便也帶著三分笑意:“是這樣。兒臣最近剛接管戶部,三弟管戶部要錢。然而國庫實在拿不出錢,就和三弟多爭了兩句?!?/br> 秦王接口:“父皇,兒臣掌管吏部、兵部,哪個不要錢?大哥卡著錢,兒臣不服氣?!?/br> 太子道:“并非我卡著,而是真的沒有錢?!?/br> 秦王冷笑:“大哥莫非在誑我?前兩日我還見大哥給工部批了一大筆錢,工部那般不入流的小門戶都能拿到錢,怎么就吏部和兵部拿不到?” 楊嗣在太子身后回以冷笑:“秦王殿下怎么不看看除了工部,連我們戶部自己都沒有批錢?給工部批錢當然是有批錢的道理!” 秦王冷目盯著太子那個跟班楊三郎,知道這個楊三郎說的話就代表太子,他不悅道:“南蠻五部戰亂,邊關不需要糧草么?這都是大事。大哥既然掌管戶部,就該理清才是?!?/br> 眼看楊三郎又要反駁,皇帝道:“好了,朕大約知道你們雙方的意思了。那就拿此為考題吧,今日進士們暢所欲言,看能不能給出個解決法子吧?!?/br> 眾進士頓時頭大,他們還沒有入官場,眼下這是要選擇站隊么?最好是兩不相幫??墒莾刹幌鄮偷脑?,就得想辦法生財……這可是為難了大家。 算術本是末流。 世間真正擅長理財者,也許有。但是戶部沒有,陛下的內務府沒有……就大部分世家,也不過是買些地買些鋪子,就那么放著,誰會真正去研究如何生財??? 皇帝看著他們,等他們的答復。 韋樹為狀元郎,只能是他先說。 他也是一時愕然,沒想出什么生財的法子。好在他才思敏捷,就這么兩三刻的時間,就大略將所有見過的管理錢財的法子想了想,道:“戶部上次普查大魏人口,似乎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間,恐有不少人為賊為流,又荒廢了不少田地。戶部可重新普查,重新分地,將田賦稅等重新算一次,也許會能多出不少。 “還有貪官污吏們,都可整治一番。 “再有,一些田野豪強,這些年也發展出了不少……” 韋樹一一說來,上方的太子連連點頭,皇帝也面色和緩,有贊許意。 因此子條理清楚,邏輯極好,他邊說邊想,就整理得很不錯了……韋樹說完后,太子覺得可惜,想若是韋樹能為自己所用就好了。 太子看著韋樹:“巨源之后上個折子給孤,將你今晚說的重新整理一下?!?/br> 韋樹拱手稱是。 但韋樹出了風頭,他后面的其他進士們則臉色青青白白,難看十分,簡直恨死韋樹了。 怪韋樹太聰慧,把他們想說的全都說了,他們還能說什么?這個人,也太不給其他人留活路了吧? 果然,韋樹之后的榜眼答策時,就支支吾吾、滿頭大汗、前言不搭后語,讓皇帝側目了半天:榜眼就這種水平? 太子揮揮手,也理解韋樹把這些人能說的都說了,太子估計韋樹一人就說全了,也不指望那些進士們還能說些什么。太子放過榜眼,接下來就是探花郎言尚了。 太子盯著言尚,不抱什么希望。因為這個人連書都沒讀過幾本……能得探花,說不定真如楊三郎猜的那樣,是暮晚搖相保,也是運氣好。 言尚也在沉思。 他該藏拙。 畢竟剛在太子跟前表現出了不是很有才的樣子,現在突然暢談,前后不一致,恐成太子眼中釘。而再過幾個月,他再露才,有多讀了幾個月書的理由擋著,太子就不會太盯著他了。 然而言尚也不打算什么都不說。若是什么都不說,淪為了庸才,這里沒有人能記住他了。 所以說一點兒有用的,但也不要搶了韋樹的風頭,才是最好的。 言尚便慢條斯理道:“臣以為,想要生財,除了土地、商鋪之類尋常法子,與他國之間的貿易更為有用。不止是陸上貿易,海上貿易同樣重要。如臣這般出自嶺南,朝中諸人多認為嶺南時荒僻之地,臣剛來長安時,有人甚至好奇,嶺南人不是茹毛飲血么,為何會有書讀。然而嶺南有些特產稀品,卻是中原沒有的。例如荔枝,在長安一時為貴,在我們嶺南,卻是遍地可見,尋常無比?!?/br> 他這般說,這里坐著的人都笑了。 言尚再道:“若是廣開商路,將尋常的與不尋常的來回轉換,不是好很多么?再者,臣認為,錢財也不必扔在庫中發霉,流動起來,將人力、物力調動起來,才能發揮作用?!?/br> 他隨便說了兩句,皇帝本不在意的目光,盯向了他。 太子身子前傾,想聽他繼續往下說。 然而言尚抬目,微笑:“只是一些拙見,還不成熟。臣目前只能想到這么多了?!?/br> 太子不覺失望。想到底是寒門子弟,見識新鮮些,卻也還是太粗陋。 卻到底和其他人不同,太子點了頭:“你也寫一個折子,給孤?!?/br> 言尚說是。 之后再是其他進士,眾人支支吾吾,都沒說出什么來。于是所有人說完,太子竟然只要了韋樹和言尚的折子,大家也覺得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