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節
鐘壽成的兒子怎么可以有孩子氣呢? 怎么可以不顧全大局只顧自己傷心呢? 銅墻鐵壁時刻備戰才是他應該做的事,不然就是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公司也對不起外面千千萬萬的股民。 可是他又哪里錯了呢? 他不是圣人,更不是神,往前倒退二十五年從未想過自己某一天要成為一名戰士,他就不能喊下疼認個慫嗎?抑或在悲痛壓下來的時候起碼找個地方讓他蹲一下,求點空間和時間讓自己緩一口氣,這也有錯? 對,錯了,大錯特錯,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責任,可是他并沒求她的理解,也沒求她的縱容,但能否起碼給她一點點寬容? 然而并沒有。 在他周圍已經全然人跡荒蕪的時候,她卻還是選擇走到了他的對立面,跟其他人一樣去指責,去質疑,去評判。 鐘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沖粱楨無力一笑,“我不是你,做不到像你那么無懈可擊,不可戰勝!” 粱楨整個人定了定,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鐘聿已經走出了臥室,她腦海中留下的便是他最后那抹笑容,無力的,無奈的,甚至是絕望……就像離家出走的孩子,斂了一身傷痕回歸,或許是求一點溫暖一個擁抱,卻又被無情拒之門外。 “喂,你去哪里?” 粱楨趕緊追出去,鐘聿已經走到樓梯上,他沒回頭,只抬手在空中隨意揮了揮,便插著口袋出了大門。 粱楨背脊發涼,腦袋發脹,那一刻她說不出到底是心疼還是生氣。 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都摸不透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感情,似乎在愛慕他單純燦爛如星辰的同時,又總是無法理解他的脆弱和彷徨,而在心疼他的脆弱和彷徨之時,又總是希望他可以蛻變成長不被世事所傷,然而若干年之后他如她所愿成為了那個永遠身穿盔甲的戰士,可還是她愛慕中一身輕盈永遠純誠的模樣? 那天粱楨沒有追出去,鐘聿走了也沒再回來,以至于很多年后她想起他離開時的那個瞬間,想起他說的那句話——我不是你,做不到像你那么無懈可擊,不可戰勝。 其實當時她根本理解不了他眼神里的絕望,她當時甚至在想,你懦弱你還有理?你真還把自己當幾歲大的孩子? 鐘聿來去匆匆,時間短得粱楨都懷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 她也沒法再繼續睡了,早晨五點多的光景,冬日的白晝總是來得相對比較晚,她干脆披了件外套坐在窗前等天亮。 熬到六點多,日光浮出來,這個世界開始新一輪的忙碌,粱楨洗漱穿戴整齊下樓,黑色緊身毛衣,黑色闊腿褲,外面是一件黑色大衣,渾身黑漆漆的裝扮顯得整個人更加瘦削蒼白,不過這副模樣倒挺適合去參加今天的活動。 老爺子頭七,隔天南樓那邊已經通知粱楨,原本還說要派司機過來接,不過可能真是勞碌命,即便如今掛著“鐘太太”的頭銜,她還是適應不了出入都有司機接送的習慣,于是拒絕了司機,自己開車過去。 她身體還沒恢復,依舊低燒,一個人帶豆豆著實有點累,便把沈阿姨也一起帶了過去。 路上沈阿姨不斷偷瞄她的臉色,粱楨意識到這個情況,有些不能忍,“想問什么就問吧?!?/br> 沈阿姨尷尬笑了笑,開口:“早上…先生是不是回來過?” 粱楨:“你聽到了動靜?” 沈阿姨:“聽到一點,怎么后來又走了?” “可能是家里留不住他吧?!绷粯E認真開著車,表情并沒什么異樣,但話里的意思實在令人有些擔心。 沈阿姨:“你們…又吵架了?” 粱楨當時神經突然被什么扯了一下。 又? 又吵架了…… 她當時竟然還呵了聲,問沈阿姨:“我們是不是經常吵架?” ”這個…” “沒事,你大膽說,別有什么顧慮?!?/br> 沈阿姨其實也是直性子,加上也在粱楨這干了好幾個月了,知道她的為人,并不是那些小雞肚腸記仇的太太。 “怎么說呢,其實也不算經常,有時候爭兩句擺個臉色也算吵架了,但你跟鐘先生…”沈阿姨欲言又止。 粱楨:“我跟鐘先生怎么了?” 沈阿姨:“怎么說呢,有時候就覺得你倆好像都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又不愿意跟對方講?!?/br> 粱楨愣了下。 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粱楨:“你的意思是我們不了解對方?” 沈阿姨:“也不能這么說,可能真的是性格不同,而且你們畢竟還年輕嘛,不會體諒對方也很正常?!?/br> 粱楨:“所以性格不合適?” 沈阿姨笑了聲,“哎喲哪來什么性格不合適喲,夫妻之間在一起搭伙過日子,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外面說的那些性格不合適其實都是借口,說白了就是不愿意吃苦磨合,把責任全往性格上推,說什么咱倆性格不對啊,愛好不同啊,可你說這世上哪里去找一對性格完完全全可以契合的人?所以吵架倒不怕,怕的是吵完沒長進,下次遇到同樣的事還得繼續?!?/br> 粱楨聽完轉身看了沈阿姨一眼,心里倒有些觸動。 “你跟你先生平時吵架嗎?” “吵啊,誒喲我跟你說,年輕的時候何止吵架,還三天兩頭動手開打呢?!?/br> “……” “那時候大家都年輕嘛,心氣高,脾氣暴,誰都不服誰,加上家里又窮,看誰都不順眼,幾句話不對就能頂上?!?/br> “那現在呢?” “也吵,但明顯比以前少多了,特別是最近幾年我開始出來給人當保姆,基本不大會再跟他吵?!?/br> 粱楨不解,“為什么?因為兩人在一起相處的時間變少了?” 她知道沈阿姨這幾年一直在濘州當住家保姆,一個月也未必有一天假期,濘州離柴山也挺遠,有時候得半年才回去一趟,夫妻之間的溝通全靠微信和視頻。 “平時見不著面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吧,但最主要是年紀到了,很多事情已經都看穿,互相讓一讓,碰到問題換個角度替對方想一想,也沒什么能說不能說的,生氣的時候倒倒苦水,開心的時候逗逗樂子,老來伴嘛,無非就跟我們這樣?!鄙虬⒁桃赃^來人的身份說自己的婚姻。 粱楨能夠聽懂里面的道理,可做起來好像又是另外一碼事。 “我跟豆豆爸之間……可能沒你想的那么簡單?!?/br> “哎喲那有多難?!鄙虬⒁桃桓辈环獾臉幼?,“丫頭我跟你說,我剛結婚那會兒日子可比你要難,窮,沒錢沒房,連給孩子買點吃的都得一分一分算,但日子還是照樣過下來了,再看看你們現在這條件,真的……我有時候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好鬧,無非就是你們喜歡把什么事都擱自己心里,好的時候往死里膩,吵的時候又往死里戳,可是有時候兩個人過日子真的不能這樣,畢竟要過一輩子,事事都等對方猜不得累死?” 沈阿姨有自己的婚姻法則,道理粱楨都明白,可是做起來卻很難。 她不接話,沈阿姨便也不再隨意發表言論。 車子開到鐘宅門口,粱楨看到了停在車位上的那輛銀色跑車。 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鐘聿居然已經先她一步到了南樓。 老爺子頭七是大事,他作為兒子“逃”了葬禮,再逃頭七肯定說不過去。 豆豆也認出了鐘聿的車,指著又笨又跳,“爸爸,爸爸……爸爸的汽車,爸爸也在這里!” 粱楨無奈摸了下孩子的頭,“走吧,先進去?!?/br> 鐘壽成頭七,排場很大,鐘家又向來守舊,所以蔣玉茭這次又請了很多和尚做法會,道場就設在鐘宅的園子里。 粱楨進去的時候道場已經布置得差不多,規??上攵?,絕對不輸寺廟做的那些道場,只是粱楨看著那些布簾香案和蠟燭卻覺得有些諷刺。 如果沒記錯的話老爺子壽誕也才過了短短數月,數月前鐘家老爺子過七十五大壽,在家中宴請賓客并特意搭了戲臺子,當時高朋滿座,戲臺聲高,而如今搭戲臺的地方卻擺起了超度亡靈的道場。 粱楨一眼便看到了香案后邊被人拖住在講事情的鐘聿,他仍舊是早晨的那身裝束,黑毛衣加黑褲子。 “爸爸,爸爸!”豆豆也看到了,拽著粱楨就想過去,可粱楨不大愿意。 “爸爸在忙,等會兒忙完了你再過去?!彼伊藗€借口先安撫住豆豆,然而整個法會將近三個小時,鐘聿都沒主動過來跟粱楨搭一句話,倒是蔣縉跟粱楨主動搭訕了好幾句,且一口一個弟妹,表現熱絡得很。 整個弄完已經接近中午。 粱楨在園子里站了半天,累倒是小事,喉嚨被風吹得又有些疼,好不容易熬到一整套繁復的超度流程都走完了。 中午鐘宅有頓素宴,粱楨實在沒什么食欲,吃了幾口就放了筷子。 她想給自己弄杯熱水喝,出了餐廳,蔣玉茭站在廊下跟上午做道場的主持和尚交談,應該是在處理費用的事,粱楨看到蔣玉茭給和尚遞了一只裝了現金的信封。 她覺得有些奇怪,照理這些事平時都事鐘泉做的,即便老爺子頭七,老太太應該也不會親力親為,再轉念一想,好像從早晨過來到現在就沒見到鐘泉的身影,所有事似乎都是蔣玉茭一個人在忙。 “茭姨!”她上前打招呼。 蔣玉茭聽到動靜轉了下身,“吃完了?” “嗯,沒什么胃口?!彼矝]隱瞞,看了眼拿了錢已經離開的和尚,忍不住問:“泉叔呢,今天好像都沒看到泉叔?!?/br> 蔣玉茭嘆口氣,“病了?!?/br> 粱楨:“病了?” 蔣玉茭:“對,可能是因為前面幾天熬得太累了,畢竟也到了這年紀,所以我就當是給他放假,讓他休息幾天再做事?!?/br> 想想也是,要按年齡算的話鐘泉也并不比老爺子小多少,前面老爺子從住院到喪禮舉行完畢,里里外外主要都是靠鐘泉在處理周旋,他熬到生病也挺正常。 “嚴重嗎?” “應該只是發燒感冒,加上年紀大了體質差,還有點咳嗽,行了你先在園子里走動走動,我那邊還有點事沒處理完?!?/br> 蔣玉茭簡單聊了兩句就走了。 粱楨站那看著她離開的背影,不得不佩服老太太的精力。 前面鐘壽成喪禮期間她整個人看上去又蒼老又憔悴,到后面幾乎站都站不住,必須一直有人在旁邊扶著才能勉強不倒下去,可這會兒盡管臉色還是不好看,甚至比之前更瘦了一些,但整個人的精氣神還不錯。 午飯過后短暫休整。 律師大概是一點左右到的,此時南樓已經送走了所有閑雜人等,包括上午誦經做法事的和尚,蔣家那邊的人,只留下該留的,粱楨也是其中之一。 律師姓馬,是鐘家的家族律師,也是鐘壽成身前指定為之擬遺囑并委托履行遺囑內容的人。 一點半左右馬律師把人都召集到后院書房,也是老爺子生前在家辦公的地方。 “麻煩各位再等等,需要所有繼承人全部到場我才能宣讀遺囑?!瘪R律師開口。 粱楨一楞,放眼四周,除了她以外蔣玉茭,鐘聿,鐘盈,包括豆豆所有鐘家人都已經到場,還需要等誰? “抱歉,來晚了?!边@時門口突然傳過來一道聲音,粱楨頓了下,轉過頭去,一身正裝的唐曜森從外面走進來。 第285章 意外 馬律師為鐘家服務了將近三十年,工作風格向來簡約利落,卻又不乏謹慎細致,所以一直以來都深得鐘壽成的賞識,是老爺子去世前指定用的御用律師。 跟鐘家人也比較熟了,所以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客套,直入正題。 粱楨在此之前知道鐘家家大業大,家財萬貫,但很多東西也只停留在一個模糊的想象中,并沒有具體被量化,直至馬律師宣讀了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