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錢嬌娘猛地五指緊握,“它找著大姐了?” “一定是!”王勇與阿大異口同聲道。 大伙連忙四處找烈雷身影,王勇跳上大樹,指了西南一處,“烈雷在那下邊!” 王勇指的方向是山中一處陡峭的山坡下,大樹叢生,四處無路,一般人壓根下不去。錢嬌娘跑到山坡邊上,見那幾乎垂直的陡坡,咬牙抓著樹干就要往下滑,被邢慕錚攔腰制止。他將她轉了個身,對她道:“抱緊我?!?/br> “我不……” 錢嬌娘未曾來得及拒絕,邢慕錚已經勒著她的腰身一躍而下,錢嬌娘被邢慕錚拋上拋下練出來了,竟然絲毫不害怕,只是抓了邢慕錚肩膀。 邢慕錚抱著錢嬌娘尋到烈雷,只見他低空扇著翅膀,對著灌木叢不停叫喚,錢嬌娘聽到一聲微弱的狗叫,她的心中一緊,推開邢慕錚蹲在灌木叢前向里張望。渾身濕漉漉臟兮兮的獨眼狗蜷趴在里頭,眼罩掛在耳朵上,黑黑的瞎眼依然猙獰,那完好無損的眼珠卻那般可憐兮兮。 錢嬌娘不知怎地就鼻酸了,她蹲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對著里頭伸出手。 獨眼小狗發著抖,趴在那處盯著她,不動。 “出來罷,不會罵你,不會打你?!卞X嬌娘道。 邢慕錚站在她身后,為她撐傘。 “夫人,咱們把這灌木砍了,把狗抱出來便是?!卑⒋蟮?。 錢嬌娘瞪他一眼,又轉頭看向獨眼狗。 獨眼狗仍盯著錢嬌娘,低聲嗚咽。 錢嬌娘單手撐地,另一手更向里頭伸,她輕笑道:“出來罷?!?/br> 獨眼狗看了看她的手,身子似更蜷了一團。 “有我在,沒人欺負你?!卞X嬌娘道,“我會保護你,絕不會……拋棄你?!?/br> 第一百二十五章 獨眼狗顫巍巍走出來,回到了錢嬌娘的懷抱。錢嬌娘抱著它,貼著它的臉龐,小狗伸舌頭舔她的臉,那小小的溫熱在臉上滑過的感覺,讓錢嬌娘心都顫了。 她說這狗像她,那是她打心底里的話。她可憐它,也是可憐自己。她們都被人欺負得遍體鱗傷,還要硬挺著背獨自行走。自己無可奈何,至少她能保護好這條狗兒。 “不會拋棄你的?!卞X嬌娘再次在小狗的耳朵邊輕聲立誓。 邢慕錚找著了狗,仍沒有急著下山趕路,而是帶著錢嬌娘去了霧靈寺休憩。邢慕錚陪泰康帝來過霧靈寺一回,主持方丈與慧能慧靜等大師都認得他。霧靈寺的和尚們這才知道原來是前大將軍邢慕錚家中丟了狗。一個小沙彌送熱水至廂房時仔細看了一眼,那趴在腿上的竟是一只瞎了一只眼的狗兒,身上的毛皮竟也不全。他一時更加難以理解,為何邢大將軍勞師動眾只為這一只不起眼的狗。 邢慕錚換了干爽的衣裳出來,去主殿在佛前拜了三拜,捐了許多香油錢,這才與方丈大師們道謝。方丈慧慈笑道:“邢施主,今日救了一只狗,可是值得?” 邢慕錚望向與眾人一同出來的錢嬌娘,點頭道:“自是值得?!?/br> 慧慈細看邢慕錚眉眼柔和,思及上回見他鐵面劍眉,主殺伐而血氣重,這回卻似整張臉柔和三分,殺戮之氣也隨之淡去?;鄞确秸身樦囊暰€看向來人,想來百煉鋼,竟也能成繞指柔。這紅塵之中,還是有許多趣事。 錢嬌娘攜小兒鄭重與大師們道了謝,這會兒天也重新放晴了,大伙收拾了東西,相攜快步下山。 邢慕錚早已派人先行一步知會杭致,與他委婉說明緣由,請他不必久等。只是但凡重情重義者,仍會等到友人前來。李清泉一路忐忑,祈求杭相仍在灑淚亭等候,否則,那便是正兒八經得罪了當朝宰相了。 邢慕錚一行趕至灑淚亭已臨關城門,灑淚亭四處圍了帳幔,幾名侍衛分立四面,里頭香氣陣陣,琴聲裊裊,似有人在其中撫琴。 李清泉松了一口氣。 馬隊喧囂已至,里頭琴聲頓停。邢慕錚下了馬來,從帳幔中快步走出素衣二人,臉上皆欣喜之色,上前來就在他面前跪下,叫一聲“邢侯”。邢慕錚定睛一看,原是自己曾經麾下兩名大將,洪素與馬東長。洪素面龐黝黑,粗獷帶須,乃慈安太后之侄,是泰康帝的表弟,如今任驍騎教尉,馬東長眼大嘴大,為世襲驃騎大將軍,其曾祖父位列開國公之一,其祖父與父親同有軍功。此二人與邢慕錚前軍師黃恭留在永安為官,其余在朝為官的舊部多鎮守邊境,少數如甄昊任命地方官。 邢慕錚扶起二人,各自拍拍肩膀,一聲大笑。見后頭還有一人跪于身后,邢慕錚抬手叫起,只見那人年紀不大,眉清目秀,身著湖藍刺竹錦袍,卻是眼生。 李清泉與阿大等人左右張望,也不曾發現白發宰相身影,他們暗自叫糟,只聽得那年輕錦袍男子道:“小人杭墨,見過定西侯?!?/br> 洪素道:“杭公子為杭相內侄?!?/br> 邢慕錚點點頭。 杭墨深深一揖,微笑與邢慕錚道:“邢侯大人,我六叔原已備好美酒,與洪大人、馬大人同在此恭候邢侯大駕,無奈天公不作美,大雨阻道,邢侯又路遇難處,六叔為邢侯憂心不已,豈料宮中突來傳召,六叔惟有進宮復命,故令小人在此,與邢侯傾訴遺憾之意?!?/br> “是邢某辜負杭相盛情,改日邢某定登門道歉?!?/br> 杭墨忙道:“邢侯言重了,我六叔只憾不能為邢侯接風,絕無他意。六叔還說已為邢侯備好一座宅邸,邢侯若不嫌棄舍下簡陋,敬請下榻草舍?!?/br> 馬東長瞪眼,“你這小子好沒規矩,我還未開口,你就搶著要侯爺去你處下榻,不成,邢侯要住我處?!?/br> 杭墨咧開兩排白牙,“小人只轉敘六叔的話罷了?!?/br> “說先來后到,我可是第一個到的?!焙樗匾矒屩f。 前頭幾人為邢慕錚在何處落腳爭執不休,后頭錢嬌娘自簾縫張望,聽聞杭相白發,前頭卻無一人發色發白。那年紀稍大的二人看來向邢慕錚舊部,那黑發俊秀男子看來與眾人格格不入,大抵書生氣多了些。 “那人是杭相么?”錢嬌娘喃喃自語。 “不是?!笨吭谒磉叺那逖趴戳艘谎?,幽幽道。 “你怎么知道?”錢嬌娘問。 清雅睨她,“市井不都說杭相白發么,他那頭發那般黑油油的,怎能是杭相?我看像他侄兒?!?/br> 錢嬌娘算算年紀,也覺得人太年輕。錢嬌娘輕撫大姐腦袋,“那杭相不在,侯爺遲到多時,杭相生氣走了?” 清雅笑道:“他會生什么氣,他就是個老好人,從不跟人生氣?!?/br> “你怎么知道?” 清雅一愣,“我、我聽人說的呀,倒是你,你這么怕杭相生氣,莫不是擔心侯爺?” 錢嬌娘聞言,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畢竟他是幫我找狗?!卞X嬌娘是那種對她好一分,她恨不得還十分的人,整隊人馬冒雨為她找狗兒,邢慕錚還因此錯過與宰相的接風,就這事兒而言,錢嬌娘是有負罪感的。 “放心罷,不會有事兒,侯爺也不是仰仗杭相吃飯的?!?/br> *** 邢慕錚婉拒了杭洪馬三家的好意,也拒絕了洪馬二人的接風宴。說來今日接風宴應是杭致做東,只是事發突然,主人不在,杭墨不敢也不夠格開口。洪素和馬東長是兄弟,邢慕錚并不與他們客套,只說旅途勞頓,夜幕已深,女眷要先行整頓歇息。于是邢慕錚在灑淚亭與眾人喝了杭致備下的接風酒,辭別惠州軍,一行人住進開封府管理的官舍中。這些官舍就是給奉旨進京的官員及家眷暫住的,受封為王的皇子們奉旨回帝都來,也多住于官舍。 雖是官舍,卻也是永安熱鬧的朱雀街里獨門獨戶的院落,整整一條清安巷,皆為官舍。因這巷子往來多官員,被老百姓稱為官帽巷?;首觽兌嗑佑诹硪粭l寧安巷,老百姓稱之王府巷。 邢慕錚早已通知了開封府,開封府為他安排在王府巷,與同樣回永安來賀壽的二皇子端親王吳枧一家比鄰而居。王府巷的官舍都是三進的院落,邢慕錚住了正院,錢嬌娘帶邢平淳住了東廂房。邢慕錚站在院中瞧錢嬌娘忙里忙外地收拾東廂房,蕭條之心有如秋風惆悵。 隔日邢慕錚還未通報朝廷,宮里就知道了他到永安的消息,騎馬的太監帶著口諭過來,叫邢慕錚立刻進宮見駕。邢慕錚著大紅織綿飛魚朝服,外披黑紅繡云紋大氅,帶著兩人進宮面圣。其颯爽英姿惹來永安百姓佇足眺望,不出半日,定西侯邢慕錚的到來再次成為永安美談。 邢慕錚不知自己惹的sao動,宮門前下了馬,由太監一路通報覲見,不出兩刻便到了御書房,小太監再次通報一回,近侍太監毛祺走出來迎接,只是臉上并無喜色。他小小聲地與邢慕錚道:“邢侯,龍顏大怒呀?!?/br> 邢慕錚面色不變,低聲道了謝,與毛祺一同入了書房內。 一踏進屋子,邢慕錚就差點被煙薰了眼睛,偌大的書房煙霧繚繞,上懸八卦陣,下掛桃木劍,左置三清鈴,右放天蓬尺。一四十幾歲的灰袍男子梳道髻戴道冠,手邊有一木魚。如若邢慕錚看清那男子相貌,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到了道觀。 “臣邢慕錚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毙夏藉P下跪拱手道。 身著灰袍的泰康帝抬了眼皮,望向下跪者厲聲道:“邢慕錚,你好大的膽子?!?/br> 第一百二十六章 邢慕錚跪于地,眼皮也不動一下,“臣不知陛下所謂何事?!?/br> 泰康帝冷笑,“還與朕裝傻,朕問你,你上永安來可是帶了你的妻子?” 邢慕錚低頭道:“臣帶了?!?/br> “你帶的是哪個妻子?” “回陛下,臣惟有一妻錢氏?!?/br> 泰康帝瞪眼,“可是朕下了口諭讓其自行下堂的錢氏?” “是?!?/br> 泰康帝被他這直言不諱的話氣得笑了,“那是你抗旨不遵,還是錢氏抗旨不遵?”這一句簡簡單單的問話,卻是生死攸關。不管是誰坐實了這罪,就是殺頭的大罪。 邢慕錚道:“臣不敢,只是陛下圣諭并未限了時日,臣還未寫和離書罷,算不得抗旨不遵?!?/br> 泰康帝被噎了一下,正要發作,毛祺又進來,“陛下,今日煉丹的吉時到了?!泵髦愿以谔┛档壅賳境甲拥臅r候進來,自是泰康帝如今天大地大煉丹最大,若非自己萬壽即至,他也不會昨日出關。這潛心閉關煉丹的滋味真好,左右如今左右宰相與三司處理政事,他樂得兩袖清閑。 “去去去,沒看見朕在與邢卿說事兒么?”泰康帝不耐煩地趕人。 毛祺忙喏喏哈腰退下,心中卻暗暗稱奇。若是往時,便是相爺稟事,到了煉丹之時陛下也是個走的,今日竟為了邢侯連丹也不煉了。陛下是看重侯爺,還是有心要整治侯爺? 被毛祺這么一擾,泰康帝脾氣下去了些,他把邢慕錚叫起來,又恢復半仙半道的姿態,平心靜氣與他道:“說罷,為何拖延圣旨……你是怪朕多管閑事了?”泰康帝聽說時覺著奇怪,分明邢慕錚對他的原配不在意,皇帝也想著一個鄉野村姑不配侯門,貼心替他保全名聲,自己做了惡人,不想這廝竟還不領情。 “微臣豈敢怪陛下?怪只怪臣有眼無珠,視珍寶做草芥,視草芥反若珍寶。臣原小看發妻錢氏,欲娶平妻馮氏,孰料馮氏聽信jian人讒言,竟下毒加害于臣……” “什么,竟有此事!”泰康帝拍案怒道。 “臣不敢欺瞞陛下,馮氏毒害于臣,還是錢氏救了臣一命。臣慚愧?!?/br> “那毒婦現在何處?” “陛下息怒,東窗事發后,臣已砍了馮氏腦袋?!?/br> 泰康帝聞言仍不能解氣,“這種毒婦,就該凌遲處死,砍她腦袋,還算便宜了她!”竟敢加害他燮朝第一武將,真真該死! 邢慕錚苦笑道:“真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半生戎馬,竟不知婦人心腸能惡毒至此。而臣妻錢氏,十年來為臣cao持小家,上養寡母下育小兒,并且亂世奔波,臣與家中失去聯系,才知家中幾番波折,全靠錢氏一人苦苦支撐,許多苦楚臣回玉州才打聽清楚,臣心中愧疚。且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臣身在戰場不能奉養母親,是為心病,錢氏為臣盡了孝心,臣心中也好過許多。娘親臨終前留書一封,直言錢氏賢良淑德,是萬里挑一的好媳婦,命臣萬不可富貴棄了糟糠妻,否則便是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毙夏藉P愈說著愈沉重,連眼眶也似紅了。 邢慕錚并非出身貴胄,雖性子清冷,但該圓滑之處也不含糊,否則多年與各大官員要糧要銀要武器也不能順利,只是如今身居高位,又遠離朝野,沒幾人能叫他演戲罷了。 泰康帝聽之動容,“原來是這么回事?!?/br> 邢慕錚復跪下,“陛下,此為臣一人之錯,錢氏性情忠烈,倘若她真與臣和離,定是一條白綾自盡了去?!睓M豎錢嬌娘不在身邊,邢慕錚不要臉地扯著彌天大謊?!俺歼@條命還是她救的,臣若叫她尋了死路,那真是豬狗不如,死后無顏見爹娘與列祖列宗,故臣斗膽求陛下收回成命!”說罷邢慕錚重重磕了一個頭。 泰康帝睇著下跪之人,心中為難,知道自己可真是好心辦了壞事,可是他是皇帝,金口玉言,說出去的旨哪里有收回的道理?泰康帝摩挲著天蓬尺思量半晌,起身親自扶了邢慕錚起身,緩緩說道:“可是朕聽說,她與同村王鐵牛有染……” “這是無稽之談,定是陛下的探子哪里出了岔子?!毙夏藉P站直了身子,斬釘截鐵道。 泰康帝原是暗示邢慕錚給他個臺階下,不想他腦子這么不轉彎兒。泰康帝只得道:“回頭朕非宰了那些小崽子不可,只是這圣旨已經下了,旨你也接了,豈還有收回的道理?橫豎不過是一婦人,哪個婦人嫁了丈夫不賢惠,那是婦道!這個錢氏……天生命該如此,你就莫強求了。朕回頭給你選個更賢惠大氣,出身又好的正妻,也配得上你定西侯的身份,對了,我正愁建安的婚事,不知她可看得上你這二婚的男兒?” 泰康帝最后一句是玩笑了,邢慕錚卻正色道:“承蒙陛下抬愛,建安公主金枝玉葉,臣不過一個大老粗,蒙陛下隆恩當了個侯爺,還豈敢妄想公主之尊?” “你這……”不開竅的榆木腦袋!他這是非要他收回圣旨了?別說大燮朝,開天辟地以來都沒皇帝把圣旨收回來!他雖不是個有才能的皇帝,但也不能做那第一個叫人笑話的皇帝。 泰康帝與祖先相比,可說是個毫無建樹的皇帝,時?;奶菩惺?,如今沉迷煉丹,更加不問政事。但說他是個庸帝,他看人的眼光卻又狠辣,邢慕錚年紀輕輕,他就敢將兵馬大元帥的虎符交與他,杭致三十出頭,也能成燮朝最年輕的宰相。并且邢慕錚是泰康帝最為滿意的臣子,邢慕錚打仗時戰無不勝勇猛無敵,戰后立即歸還兵符卸甲歸田,就問哪朝哪代能有這么省心的臣子?往后戰事再起,他就是他最鋒利的寶劍,就算禍起蕭墻,他也是叛軍最忌憚的護盾。 所以只要邢慕錚犯了不是叛國之罪,泰康帝都會保他。因此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泰康帝自不會真責罰他,不過是想敲打他兩句,結果不料是自己搬了石頭砸腳,整出這一攤子事來。 “邢卿,莫要荒唐,朕的圣旨事關國體,沒有說了不算話的道理!唉,朕失查也是有錯,那就你讓錢氏下堂,收了她為妾,朕也不追究,再補償她些,這總成了罷?” 這算是他當天子的退讓了,邢慕錚居然還是搖頭,“錢氏為臣妻?!?/br> “你、你這個死腦筋!”泰康帝忍不住罵道,“為了這一點小事,你就要逼朕?天天說為朕分憂,為朕分憂,朕看是天天為朕找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