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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侍君在線閱讀 - 第152節

第152節

    先帝安慰道:“你莫怕,連泥腳桿子都敢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昝寧是朕的兒子,你是他的母親,誰敢輕視你們?他年紀小,將來少不得由太后和顧命大臣輔佐。太后和顧命互相牽制,不會讓誰一家獨大。而你將來和納蘭氏也是互相牽制——納蘭氏野心勃勃,朕素來知道,有了你,朕要放心得多?!?/br>
    “可是奴才……何德何能可以牽制太后?”

    “你將來也是太后呀!”先帝躺在枕上笑了,蠟黃一張臉,已經瘦得脫了相,看上去五十多歲倒像七十多歲一般,他摸了摸和妃嬌嫩而美麗的臉龐,嘆息一聲,“不過你呀,確實嫌老實了些?!?/br>
    他喚人把自己扶坐起來,在床上擺了書案,要了御筆和紙硯,忖了忖提筆寫:

    “諭太子昝寧生母: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皇祚不絕,子雖未冠,自有忠藎之顧命大臣盡心襄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皇后納蘭氏族人興盛,在后宮時已頗見干政之心,日后子幼母壯,朕實不能深信其人,恐落入歷代太后垂簾干政的舊巢窠,此后納蘭氏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面諭,凜遵無違。欽此?!?/br>
    先帝鄭重地把這份遺詔交在和妃的手中,說:“這東西你要切實收好,也不需要讓皇后知道。你向朕起誓,將來絕不母憑子貴,擅干權柄?!?/br>
    和妃戰戰兢兢跪在他榻前起了誓。

    先帝點點頭:“若是你有違誓言,就叫昝寧不得好死?!?/br>
    和妃含著一眶淚,低低地說:“是,奴才絕不敢,為了兒子……也絕不敢?!?/br>
    先帝緩緩聲氣,閉了閉眼,才又長嘆一聲,拉了拉和妃的手:“起來吧,莫怪朕無情。這其實是保護你,婦人干政,并不是無例可循,有的女主,能耐之強,男人不及。但你不是那塊料,你若跟著納蘭氏眼饞這國政的權柄,你會被她吃干抹凈,骨頭都不剩。所以,遠離政局,是對你們倆,也是對六阿哥最好的保護。你懂不懂?”

    “奴才懂?!?/br>
    “懂,就把這份密諭收好。朕……好倦啊……”

    后來,先帝崩逝,按著遺詔,皇六子昝寧繼承大統,新帝嫡母、生母均尊為太后,居住慈寧宮東西兩殿。

    再后來,母后皇太后納蘭氏見圣母皇太后果然老實好欺,就自作主張和禮親王沆瀣一氣,將顧命大臣中肯發聲直言的都斗倒了,然后禮親王手下一幫所謂“清流”開始上奏,以宋代劉后垂簾,遂有元祐之治的故事,又訐小皇帝十三沖齡,不堪大任,需由太后垂簾才能習得國政。

    納蘭氏假作虛心求教的模樣:“那么,meimei,我們就垂簾聽政吧,也是幫幫皇帝?!?/br>
    成為了太后的和妃牢記自己的誓言,搖搖頭說:“不大好,先帝爺可沒有說許我們垂簾聽政?!?/br>
    納蘭氏嗤笑道:“先帝哪里料到顧命大臣中出了張莘和這樣的jian臣?要不是禮邸有才能,只怕皇帝就要給張莘和教壞了!”

    “我實在……不能答應?!?/br>
    然而經不起納蘭氏的軟磨硬泡,更禁不起她的嚇唬,圣母皇太后還是妥協了。

    直到昝寧生了一場大病,腸胃絞痛,無法進食,一頭豆大的汗珠。做母親的心疼得陪在床前哭了一天一夜,生恐先帝讓她發的毒誓會應驗。想了又想,鼓足勇氣到了納蘭氏的宮中,告訴她先帝遺詔的事,堅決不肯再垂簾聽政了,不僅自己不肯,還要納蘭氏也撤簾。

    一個母親,平時雖然懦弱,到了為了兒子的攸關時刻,她決然地站在那位素來說一不二的嫡室太后面前,爭辯了半天。

    李貴慢慢說完。

    榮聿和張莘和都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怎么,李總管你早就知道了?!?/br>
    李貴緩緩點了點頭,然后長嘆一聲。

    “那,那張先帝遺詔呢?”兩個人著急地問,“有了這個,太后還能蹦跶?!”

    李貴又是一聲長嘆,昏黃的老淚從眼角流下來。他看了背身忍怒的昝寧一眼,搖搖頭低聲說:“當時我們幾個知情的都勸圣母皇太后不要畏懼母后皇太后的yin威,也不用害怕禮親王,這份先帝手諭只要拿出來,無人敢抗旨。但是圣母皇太后……一貫軟弱呀,流著淚說:‘我先沒及時拿出諭旨來,現在自己已經背了誓,垂簾了幾個月,拿出來是自己打自己的臉。而且禮親王在軍機處獨大,張莘和被逐出京城,我也怕他們反噬皇帝。我只要護著兒子,自己受點委屈也就罷了?!?/br>
    “后來呢?”

    “后來……”李貴嘆口氣幽幽說,“咱們現在這位太后抹了幾次眼淚,親自照顧了皇上兩晚上,感動了圣母皇太后,就決計不拿這份諭旨出來了;不僅不拿出來,為了表示姐妹和衷的意思,把先帝的諭旨當面燒了?!?/br>
    “??!”榮聿頭一個驚呼,“這……這就是拿不出任何證據來對付那邊兒了?!”

    李貴點點頭:“誰說不是呢!圣母皇太后那時候也拗,不聽我們的勸,以己度人,覺得只要對人家掏心掏肺的好,人家也就會投桃報李。哪曉得這世上的人吃百樣米,也是百樣的個性?,F在慈寧宮那位,狠起來自己的親侄女都肯下手的,親弟弟死了也沒掉幾滴淚,都只為自己打算。她會在乎圣母皇太后對她的好?”

    于是,圣母皇太后莫名暴卒。

    年幼的昝寧一無所知,而略有揣測的李貴等人,卻不得不忍氣吞聲——沒有任何證據,哪個敢用雞蛋碰石頭?當年的昝寧也沒這個本事!

    “唯一好的是,當年圣母皇太后焚先帝手諭時,并未展開來給母后皇太后瞧真切,后來咱們故意暗暗地傳言,只說燒掉的那份是副本,原本還在圣母皇太后的手中攥著。那邊估計將信將疑的,幾次想把麗妃塞到永和宮做主位,卻沒有成事。而當年驪珠的事,其實也是她借皇后之手,想折辱驪珠之后發落到內務府審理,弄清那份手諭的下落。沒想到驪珠寧死不受辱,這份遺詔在哪里,又成了太后心中的謎?!?/br>
    昝寧聽完,轉過頭來,面頰上都是淚痕,手指緊緊地摁著書桌,克制著自己,盡量地平靜地問:“雖知道了前因后果,但,沒證據的依然沒證據,沒遺詔的依然沒遺詔。朕又該怎么辦?此后的每一天,我都沒法面對這個毒蛇毒蝎一樣的女人了!”

    李貴猶豫了一下說:“奴才有個主意,想請夕月姑娘幫個忙?!?/br>
    昝寧一臉詫異看著李貴,不知李夕月能對這件陳年往事幫上什么忙。

    第187章

    兩輛馬車轔轔地穿過巷陌, 終于停在了一處角門邊。

    榮聿從前一輛車里下來,到后一輛車邊,隔著簾子說:“姑娘辛苦了。不是我躲這個懶, 實在是我那小嫂嫂見我就想啃一塊rou下來,我的話她必然是不愿意聽的。所以, 請姑娘幫幫忙?!?/br>
    李夕月在車里朗聲笑道:“王爺實在太客氣了, 這不是幫王爺的忙, 這是給皇上分憂。我自然是責無旁貸呢?!?/br>
    榮聿笑起來,叫馬車又往二門里進了幾步,過了影壁自有丫鬟婆子接待, 而后那車又被御夫駕出來, 他對車里說:“文翁,到我花廳里坐坐?”

    李得文誠惶誠恐地從馬車里鉆出來,拱拱手說:“王爺這稱呼, 奴才可當不起?!?/br>
    榮聿笑道:“哪里還是奴才!皇上已經吩咐了,內務府馬上要準備上大婚的典儀了, 雖然不尚奢華, 但也不能玩忽怠慢,哪一點小了皇家的氣派和身份, 他必然是不依的?!?/br>
    李得文只能陪笑。

    皇帝還沒下旨冊立皇后呢,他李得文敢把自己當國丈爺看待?

    好在到了榮聿的花廳里, 看到旗人們都喜歡的那些玩意兒,兩個人慢慢聊起匏器、鼻煙壺、古董字畫, 又聊起熬鷹、馴鴿子、馴獵狗……漸漸就聊入港了, 李得文本來就是個什么都懂,又健談風趣的人,把榮聿說得引為知己。

    榮聿贊嘆道:“哎呀, 我可知道皇上是怎么離不開李姑娘的了,這有其父必有其女啊,文翁這么有意思的人,李姑娘想必也是有趣的姑娘——真不是我說,李貴總管那時候說,皇上得了李姑娘服侍之后,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我琢磨著,咦,好像還真是!皇上原本郁郁寡歡的,人清瘦而老成,后來呢,不知道怎么的就會笑了,眼睛里都是光,人都壯實了一圈……”

    李得文不知道這話算是夸呢還是貶損,是說自家姑娘聰明賢惠呢,還是說她就會哄皇上高興……

    只能干笑。

    他是陪閨女來的。

    他的頂頭上司榮聿說有件差使給李夕月,他當時不放心,問:“奴才的閨女不是被逐出宮了嗎?怎么還要當差???”

    榮聿親自笑著說:“不能叫逐出宮,叫放姑娘出宮,才好備著下一輪應選?!?/br>
    “???應……應什么選?”李得文聽不懂。

    榮聿給他譬解:“你曉得的,國朝的規矩,女孩子不經過‘大挑’,不能許字嫁人,內務府的包衣姑娘呢,大挑是挑在宮里做宮女,雖是差役,也不乏有一飛沖天的;至于其他旗人家的姑娘,更是有機會當娘娘了。所不同的,做宮女的一飛沖天,僅只是從伺候人的變成了主子,一般只能是小主兒;而禮部大挑挑出來的,只要不撂牌子,少說進門就是吃分例的人,皇后娘娘都得走這個過場。懂?”

    他眼睛一擠,似乎在暗示。

    李得文可不敢信這個。女兒在宮里被皇上臨幸過了,只要男人不寡薄,總要給她個位分,巴巴地再放回家里經歷一場禮部大挑,這不是活折騰么?

    至于李夕月這回到禮親王府來當的是什么差使,他也覺得有些奇怪。

    但既然連新的禮親王榮聿都給他拍胸脯了,估摸著不會有什么危險,就是現成的送女兒一個功勞。那他做父親的也只有安心等待吧。

    卻說李夕月跟著禮親王府的婆子一路往里走。走的不是王府中路一線,而是偏僻的西北角,單獨隔出一間跨院,門戶的方向還很特別。

    婆子說:“姑娘,王爺說,這畢竟是叔嫂有別的地方,所以他等閑是不過來的,也給里頭人便當?!?/br>
    李夕月便知道這是單獨為前任禮親王的家眷留居的跨院了。

    那位猖狂的禮親王被賜自盡前,福晉納蘭氏就過世了;禮親王死后,皇帝念宗親之誼,沒有過多的牽連他的家人,除了四個成年的大兒子有了職位,少不得摘出了錯處,被圈禁宗人府的高墻,其他妾室和年幼子女,還在禮王府偏僻的角落里幽居。

    進門感覺逼仄——倒不是榮聿對嫂子侄子女們不好,而是院落太擠,人又太多,前一陣下雨,又到處掛著旗幡似的衣服、被單、椅袱、幔帳,到處滴著水濕淋淋的。幾個孩子在幔帳間玩得開心,仍是不知愁的模樣。

    “吳側福晉住在哪一間?”李夕月問。

    婆子糾正她:“現在可不能叫‘側福晉’,她丈夫是削爵賜死的,她們這些妾就只是‘某氏’了,連這些小阿哥格格兒,也只是不入八分的‘宗室’和‘宗女’了?!?/br>
    李夕月想想也覺得兔死狐悲,點點頭說:“好吧,請問吳氏住在哪一間?”

    婆子努努嘴指了指角落里一間屋子:“她自從小產之后身子骨就不行了,天天還疑神疑鬼、怨天尤人的,一副活不長了的樣子。姑娘是和她有親???”

    李夕月搖搖頭:“沒有親誼,只是認識而已?!?/br>
    婆子說:“那你勸勸她吧。我看她也快瘋了,天天喊著要太后賠她的兒子。真是,也不想想,太后賠她的兒子?還天天扎小人、畫圈圈,神神道道地念著什么。也是王爺厚道,要是遇上個心狠手黑的,直接就可以把她送宗人府問個巫蠱之罪,悄沒聲息就處死了?!?/br>
    李夕月在婆子的陪同下進了屋子,深吸一口氣平定心神,卻被屋子里的臭味熏得嗆了一般。

    定睛一看,原來那個豐腴美艷的吳側福晉已經判若兩人,瘦得皮包骨頭,白得發青的一張面孔,瞧著瘆人。

    吳氏正在低頭做針線,等聽見李夕月咳嗽了兩聲才抬臉看了看她,半晌也沒有說話。

    李夕月奓著膽子問:“側福晉,您還記得我嗎?”

    吳氏打量她兩眼:“你是皇上身邊的李夕月?!?/br>
    “是呢?!崩钕υ滦α诵?,“您還記得我?!?/br>
    吳氏苦笑了一聲:“您可是天上人。我倒是個窮老婆子了?!?/br>
    李夕月顧不得氣味難聞,到她身前,嘆口氣說:“我也被太后按了罪名,發內務府判了責打和遣送到浣衣局為奴。要不是運氣還不算壞,被赦免了出來,只怕也沒有再見您的機會了呢?!?/br>
    吳氏果真同病相憐地抬頭望了她一眼,而后顫巍巍地摸了摸李夕月的臉:“你呀……也受苦了!”

    她的手指受過刑,雖然關節沒給拶子夾碎,但骨頭仍然變形,皮膚也變得異常粗糙,坑坑洼洼的傷疤混合著做活形成的厚繭子,一道刮在李夕月的臉上。

    本來好好的人,也沒有犯驚天的大錯,卻被造化折磨成這樣,李夕月本能地心酸,握住了吳氏的手,聲音也有些顫抖哽咽:“穎妃她……她歿了……”

    吳氏含淚的雙眸突然睜大了,半晌才說:“也是……也是太后那老妖婆弄死的?!”

    李夕月點點頭,想著昝寧的母親——她沒見過面的那位婆婆,不由為她心酸,也不由眼睛里蒙蒙地帶著淚光:“莫名其妙就得了一場上吐下瀉的病,明明沒有時疫,卻偏生三天就暴卒了,御醫都看不出毛病來——唯獨和當年圣母皇太后的病狀、死狀一模一樣!說里頭沒鬼,誰能信?!”

    吳氏恨恨地說:“我干女兒從小兒身子骨好著呢!說她死了這事兒沒鬼,誰信?!我恨不得變成厲鬼,到慈寧宮去捉了那老妖婆的魂魄,再把她挖心挖肺、吮血啃骨,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鬼,咱們可不變?!崩钕υ抡f,“何況,變了鬼有沒有能耐捉一個活人的魂魄,把她挖心挖肺、吮血啃骨,也沒人知道。咱們真要對付她,就得活得好好地對付?!?/br>
    吳氏說:“只要能對付她,我一條命都不想要了!”

    她悲從中來,想著寵愛她的丈夫禮親王,想著自己懷在肚子里卻生生被折磨得流產的孩子,想著自己父親一家子的背運,還有自己現在生不如死的日子……“李姑娘!你有什么主意,你只管說!我知道她是太后,要弄死她是如蚍蜉撼大樹,但是哪怕能嚇唬她、羞辱她、讓她每一天都活得不舒坦,我也愿意付出一條命。我這條命如今活著還為誰?我家里還有什么親人?孤鬼似的,無非就是想看她不得好死,或者不得好活罷了!”

    李夕月雖然知道這是明擺著在利用吳氏,但此刻見吳氏這模樣,又覺得這利用無非也是一拍即合。一個人活著的唯一一口氣就是為了復仇,那么現在不就是成全她?

    她只能再次提醒道:“這事險得很!”

    吳氏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你是好心提醒我。沒事,我愿意,千金萬金,難買愿意!”

    李夕月深深地給她請了一個安:“側福晉,我替萬歲爺謝謝您的忠義!”

    吳氏笑道:“我可不是為了皇帝。我為了我們家王爺!”

    笑著,淚水滑落下來。

    李夕月說:“那么,我斗膽給您一個承諾。禮王福晉原是太后的jiejie,狼狽為jian,弄死圣母皇太后只怕她也有份——她的身后哀榮定會褫奪,而您能撥亂反正,為萬歲爺除了殺母的仇人,您日后祔葬禮親王園寢,就是正室的福晉了?!?/br>
    吳氏“哈哈”一陣大笑:“李姑娘,你真是人精兒!就沖這份酬勞,我死也要拼了!”

    她兩眼放著異樣的光,沖著天花板笑得肩膀聳動、花枝亂顫,一會兒又喃喃自語著:“死鬼,你一輩子怕老婆,不敢拿我扶正,叫我一輩子都沒穿上紅裙子。這回啊,由不得你咯,你也不用怕你那死鬼老婆,皇上下了諭旨,可就是天子之命,老天爺都要賞臉賣面子呢!哈哈哈哈……”

    青白的臉笑得紅撲撲的,竟透出原本的那種嬌艷和妖嬈來。

    做完說客的李夕月回到家里,忐忑不安地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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