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他回頭說:“你不覺得她很煩?” 覺是覺得,但人家身份上還是皇后呢,要吵吵幾句他們做奴才的也只有聽著,大不了自己把耳朵塞起來。 李夕月不放心,跟著一路到后頭,卻見昝寧徑直跑到了鷹房,要了皮護袖和鷹架,把他最喜歡的那只海東青給提溜了出來。 略略一抬臂,悶在屋子里已久的鷹就振翅飛了起來,在半空中啁啁地鳴叫。 “逮那只雀!”昝寧揮著手里的竹竿指揮著。 一只小小的云雀有什么稀罕,老鷹一個俯沖就捉住了,然后嫌棄地丟在養心殿的青磚地上,又到天空去飛圈兒了。 體順堂的窗簾兒揭開一個角,皇后的眼睛狐疑地在縫隙里眨呀眨的。 昝寧佯做未見,手中的竹竿子一揮,鷹又一次俯沖了下來,這一次那扁毛畜生跟著主人指揮,直接撲到寢宮旁的鳥架子上,利爪一勾,捏住了體順堂廊下的一只鷯哥——可憐那只鷯哥撲扇了兩下翅膀就成了老鷹的爪下冤魂。 不過海東青估摸著也納悶:李夕月馴它的時候,決不許它碰宮殿里養的小動物們,怎么今兒另一個主子卻如此吩咐? 血淋淋的場景讓窗簾縫里那只眼睛恐懼地閉了一下,然后聽見昝寧說:“這鷹憋壞了,讓它散在樹梢上歇歇腳。你們一個個別亂出來招惹它,別發怪聲兒激怒了它,這種扁毛畜生你可別指望它多通人性。一個急了,一扇翅膀就扇青了人的臉,一爪子就破了人的相,一伸頭那鉤子似的喙就能要了人的一雙眼珠子!到時候誰都怪不得朕沒預先交代過!” 胳膊一抬,海東青張開翅膀往體順堂旁的樹上飛。翅膀扇起的風,讓皇帝的衣裳上都鼓起了好大的風,眼睛近乎都睜不開了。 窗簾子“刷”地放了下來,那雙驚恐的眼睛被藏在陰暗的簾幕之后,而令人作嘔的叫罵聲也終于消停了下來。 昝寧深吸了一口氣,看看樹頂上孤絕而立的海東青,道聲“換衣裳,到慈寧宮盡盡孝去?!?/br> 拍兩下巴掌,大大咧咧走出后院。到東暖閣換了件正式些的常服,由幾名太監抬著小輦往慈寧宮而去。 李夕月默默地說:殺雞儆猴??!可惜了我養了那么久的鷯哥了,才剛會說“萬歲爺吉祥”就嗚呼哀哉了…… 慈寧宮門口的垂花裝飾在正午的陽光中熠熠生輝,兩名小太監垂首站在門口,見皇帝的輦轎來了,都是打千兒問安。 昝寧下輦就踟躕了一下,手搭涼棚遮著眼睛,還是覺得那明黃的琉璃瓦光芒刺眼。 一踟躕間,見門口出來幾個命婦,一色大妝,臉上帶著些許淚痕,彼此附耳在說些什么悄悄話。 見到皇帝站在那里,帶著紅絨結頂的小冠,幾個婦人在門口愣了愣,然后倒都還鎮定,款款蹲身給皇帝行禮問安。 昝寧點點頭,負手問道:“怎么了,好好的都哭了?” 幾個婦人中為首的一個不緊不慢答道:“奴才們見太后臉色實在不好,擔憂得不行,御前失禮請皇上海涵?!?/br> 昝寧只能問道:“太后的身子骨怎么樣了?御醫今天送到養心殿的脈案語焉不詳的?!?/br> 仍是那個婦人回道:“說白了也是心結,太后為皇上cao持這么些年,臨了卻被禮親王構陷,有口難辯,這病全發在肝氣上,吃苦受疼,夜不成寐?;噬稀∽铩蹦檬纸佈谥劬τ痔淇蘖藘陕?。 昝寧聽她這話,暗含著對自己的批評,心里很是不快。但國家以“孝道治天下”,他斷不能在人前流露出一點對嫡母不孝的意思來——哪怕人人皆知皇帝與太后搶權,已經鬧得水深火熱了——明面上依然得是母慈子孝。 他只能點點頭說:“你們擔憂太后身子骨,何罪之有!朕也怕額涅想得太多,叫外人誤解了我們母子。你們……去吧?!?/br> 那幾個婦人哭哭啼啼地離開了。 李貴到見不著他們影子了,才突然說:“萬歲爺要不要先解個手?” 昝寧看了他一眼,知道是有話不方便在慈寧宮門口說,所以很快點點頭:“是呢,今日茶喝多了,還是先解個手再去伺候太后吧?!?/br> 外頭有不少圍房,揀了一間干凈的,昝寧進去,傳了“官房”,李貴則在外頭巡了一圈才進來,進來依然是低低的聲音:“主子爺,您仔細,剛剛那幾位是納蘭家的女人,這段日子太后說肝氣發得厲害,宮里的嬪主兒們伺候她總不滿意,淚汪汪地想見見娘家人——就是剛剛那幾個命婦?!?/br> “人都是從神武門進來的?” 李貴答道:“是,門上的禁軍已經報了有三次了?!?/br> 然后警告說:“雖有各宮小主子們伺候在太后身邊,但她們又能對太后的舉動置喙么?無非就是呆著臉站規矩,太后說一句‘煩了’,一個個就得退出去。這幾天這么頻繁地召見她娘家人,可不是好事!” 昝寧眸子里的光一跳一跳的,好半晌咬牙道:“朕曉得!定然沒有好事,只怕是暗地里在談什么。我多派幾個御醫到慈寧宮,另叫門上不許這些娘們兒進來!” 李貴欲言又止。 昝寧說:“有話就說?!?/br> 李貴說:“怎么能不讓人家家眷進來探望?只能不讓京里納蘭手下的幾撥禁軍鬧騰?!?/br> 昝寧微微蹙眉:“這怎么好說‘不讓’,他們就乖乖聽話呢?” 李貴也答不上來。 反正,禁軍的權柄在人家手上,就是沒好事。 但是,如果禁軍膽敢造反,那就將是你死我活的事了,朝中只怕就會有大震蕩。 昝寧狠一狠心,說:“先到慈寧宮問安吧。我的意思要透一點給太后聽。本來就是彼此權衡的事?!?/br> 第160章 慈寧宮里種著很多樹木, 在這樣逐漸熱起來的暖春,慈寧宮倒別有一番陰涼——但走在甬道上的昝寧,卻總覺得后背心口處有異樣的涼涼的感覺。 越往里走, 越覺得步子紊亂,心跳加快。 里面森嚴得毫無聲音, 只有偶爾傳來的鳥鳴和貓叫。而太監宮女一個個林立, 卻屏息凝聲, 宛如蠟人一樣。 昝寧恍惚間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候,他時常來這里給嫡母請安,那時的太后還是先帝的皇后, 笑起來眼梢尖尖, 目光如刀,有時候一兩句話,能說得先帝大喜叫賞, 也有時候一兩句話,能說得先帝大怒。 他年幼時若不慎觸犯了這位嫡母, 她談笑之間, 就激得先帝發起大火,親生兒子也可以拳打腳踢, 怒極了還會叫“傳杖!”這時候嫡母才淡淡道一句:“也不必了,倒像是我容不下人似的……” 那些記憶, 連同她的冷臉、冷笑、冷冷說話的聲音……一同是昝寧一直的噩夢。 她扶他上位有恩,但長久以來控制他、貶損他、打壓他, 他一直想反抗, 可不知不覺到她面前就周身緊繃,會被習慣性地被恐懼攫住心魂。 明明早就通報進去,卻不覺已經在門口恭立了很久, 四周的宮女太監一點聲音都沒有,但一道道偷偷打量的目光宛如一根根刺,叫他渾身不適。 終于聽見里頭問:“是皇帝來了嗎?” 聲音低矮,但清亮而絕不是無力。 昝寧渾身又繃緊了,低頭說:“是兒子來了?!?/br> 太后慵慵說:“我身子不好,叫你久等了。進來吧?!?/br> 他趨步進去,進門打千兒請安,然后到太后榻前長跪伺候。 太后額上搭著濕布巾,肩背被高高墊著,臉色發黃,閉目養神著,好半晌才說:“喲,我這老不死的耽誤了皇帝的事兒了?!?/br> 昝寧磕頭道:“太后這話,讓兒子無地自容?!?/br> 太后瞥他一眼,嘴角是冷冷的笑意,而后問:“皇后在體順堂伺候了一天一夜了???” 昝寧說:“皇后有些犯失心瘋的模樣,怕她到儲秀宮里貽害他人,還是兒子照顧著她來得好?!?/br> 太后點點頭說:“她呀,這脾氣是差勁,從小是個嫡女,被寵得不行。這次禮王遺折攻訐她,也怨不得,天下嘵嘵之言,雖有三分是冤枉,卻有七分是實情?!?/br> “……”昝寧不意她這么說,一時半會兒竟未答得上話。 太后又說:“禮王那個遺折,真假參半,反而最招愚人肯信。我也思忖了,他說我什么和他交易,換了個垂簾聽政,呵呵!” 她冷笑著,眉梢挑起老高:“這樣的苦差事,我為什么要擔?只是盼著你知道我是為你好,不奢望著天下人知道罷了!” 昝寧聽她這么說,也只好應和:“太后是為兒子好,兒子知道。那時候兒子年幼,為防著輔政大臣獨專,太后垂簾是監督之法。但是現在……” 太后銳利的眼神飄過來,昝寧頓時就把剩下的話吞了下去。 他心里告訴自己要敢把話說出來,叫太后知道他現在已經是冠齡,也有了若干年的親政經驗了,他不需要再有一位“母后”幫著拿主意。太后那方印,可以廢止了。 但是仍然不知道怎么說,只覺得她的眼神讓自己芒刺在背。 猶豫了又猶豫,昝寧才終于鼓足勇氣,抬頭道:“太后,現在兒子已經親政第四年了——” 說了半句就被太后無禮地打斷:“不錯,我思慮著,我何必留這樣的話柄?” 扭頭對旁邊一個伺候的大宮女道:“琥珀,你去叫各宮的小主兒們到我寢宮來?!?/br> 昝寧不知她要做什么,抬臉問了半句:“額涅是要——”太后就擺擺手,不勝其乏地說:“我不想一遍一遍說,人來齊了,我就說一次?!?/br> “額涅!” 太后干脆閉上眼睛,對他不理不睬。 這種態度令人作嘔,昝寧很想起身,好好地駁斥她。但膝蓋一動,聽見外頭太監在傳報人名,昝寧想了想,還是跪穩了身子,心道:再聽她說一回又何妨? 進門來的有麗妃等各宮嬪妃,還有幾個內命婦,包括步軍統領衙門提督的夫人,是太后的嫡親弟媳婦。 一群人給太后請了安,又給皇帝請了安,然后團團圓圓跪了一片,把寢宮的地面都占滿了。 太后先還是閉著眼,等人到齊了,都跪得膝蓋骨疼了,才緩緩睜開眼睛說:“家門不幸,出了禮親王這樣的人,貪賄擅權,意圖謀逆,臨死還倒打一耙,真真可惡至極!” 幾個嬪妃和納蘭氏的夫人們點頭應和著。 太后繼續說:“俗話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屎蟊凰@樣一口撕咬,是說不出的苦。我呢,也被他構陷,什么‘求著垂簾’云云,簡直是好笑!我好好享一個太后的福不成么?要吃那樣的苦?前些年朝廷是多事之秋,打仗打了這么多年,把國庫都打罄盡了,我也有多少夜不成寐的時光?現在好容易捻匪平息了,俗話說‘狡兔死,獵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我呢,自然也到了鳥盡弓藏的時候了?!?/br> 說著,抹起了眼淚。 昝寧聽得如芒刺在背,偏偏有兩個嬪妃和納蘭氏的夫人跟著哀哀地哭起來。他回頭瞥了一眼,要看看是誰那么會捧太后的臭腳! 太后咳嗽一聲,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來。 然后緩緩又道:“我也老了,折騰不起了,更不愿意落別人的口舌?;屎笤浻袀髡葰蝮P珠的言語,即便沒有打成,畢竟發了話,聽皇帝說,這幾天她也在犯失心瘋,到養心殿里搜了一個宮女,又打了另一個宮女——宮女不過蟲蟻般下賤的人,不過她作為一國之母,和小小宮女計較確實有失體統。既然她犯錯在先,重重懲治也是為后來人做個儆誡?!?/br> 她突然提高了聲音:“傳我的懿旨,皇后德不配位,廢黜為景妃,儲秀宮還給她留著,別顯得皇帝不容人?!?/br> 居然是她首先下旨廢后?! 昝寧覺得不可思議,直覺這必然不是好事。 太后似乎是盛怒中做出的這樣不理智的決定,話吩咐完了,又叫識文斷字的麗妃代她擬了旨。從懷里掏出一方碧綠色的小荷包,把“御賞”印拿出來當眾鈐了。懿旨丟給昝寧說:“我以后宮太后的身份下的懿旨,你叫軍機們看看有無不妥之處?!?/br> 按道理,太后鈐印了,就可以明發天下,昭告廢后的事情了。 而后,太后邊收拾荷包邊又說:“我年紀也大了,紫禁城這片傷心之地我也實在不想住了。今年是我六十大壽——呵呵,也就是更長了一歲,成了個耳順老人罷了。耳順,耳順,偏偏我無一件事順利?!?/br> 她語氣凄然,又惹得納蘭氏的夫人們在暗暗啜泣。 “所以我搬到園子里去吧,享享晚年的清凈?!?/br> 昝寧叩首道:“太后!兒子不孝,您若是不滿,該打該罰,兒子都該一體承受?!?/br> 太后笑道:“得了,我知道你高興得很,就等這一天了?!?/br> “不,不……”他有一些語無倫次。 論理他是該高興的,但是太后把他想的一切都直接說了,把他暗暗地想辦的事都直接辦了,他反而忐忑起來,覺得天底下不該有這么容易的事,太后這種人,權欲心極盛,豈肯就這么放棄? 他硬是找了一條借口:“太后!本來去年打算給太后過壽,邱德山是提過修一修園子,但是國庫里沒錢,內庫里也缺銀子,一來二去耽擱了,后來邱德山又……” “你提個死人做什么?!”太后有些怒意,下眼瞼抽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