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昝寧低頭看她一眼,那額角鼻尖的汗珠一顆顆都在陽光下晶瑩透亮。他覺得她無處不美,連小汗珠都和一粒粒碎金剛鉆似的,滿滿的都是光! 他說:“你都一頭汗了,別玩鷹了,把它弄下來,你重新給我泡壺茶去?!?/br> 李夕月吹著鷹哨,把海東青喚了下來,鷹停在她胳膊上的牛皮臂搭上,神俊地到處張望,眼珠子轉了兩下就看見一旁盤子里的牛rou。它飛了一會兒精神了,也餓了,于是朝著牛rou盤子的方向叫了兩聲。 昝寧也疼愛這只鷹,伸手去盤子里抓rou。 李夕月忙喊:“哎,萬歲爺,rou上奴才吐了口水!” “沒事兒?!彼翢o窒礙,伸手抓了一片,送到鷹嘴邊,然后又是第二片。接著不過癮,叫人取了他的臂搭來,打算自己玩一會兒鷹,對李夕月說:“你去茶房吧,一刻鐘后捧茶到東暖閣去?!?/br> 李夕月對他蹲蹲身,小跑著回到茶房里。 宜芳正在那兒扇著小風爐里的火,春天天氣漸漸暖了,她也是一頭汗,臉蛋紅撲撲的。 李夕月看看這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聰明伶俐,帶著些狡黠、圓滑和做作出來的憨厚。 宜芳起身擦了擦頭上的汗,憨憨笑道:“姑姑,今日我第一次當差,不知道泡的茶萬歲爺滿意不滿意?” 李夕月板著臉說:“差點叫傳板子了,你說萬歲爺滿意不滿意?” 宜芳紅撲撲的笑臉頓時變得煞白。 第142章 “姑姑, ”宜芳恐懼地拉著李夕月的袖子,“我泡的茶差到這個程度了?” 李夕月不多說話,自顧自重新舀了玉泉水, 燉在小風爐上,扇到火焰把水燒到沸騰起來, 才說:“萬歲爺最喜歡喝白荼姑姑泡的茶, 現在人攆出去了, 我們能怎么辦?誰哪天觸怒了主子,誰倒霉認罰唄?!?/br> “白荼姑姑不是沒事么?” 李夕月看著她:“你怎么知道她沒事???” 宜芳訕訕的:“我聽養心殿的小太監們說的?!?/br> “那你知道東暖閣的規矩草是做什么用的?”李夕月倒不忙著問她是誰說的,岔開問了另一句。 宜芳更是訕訕的:“這倒是進養心殿就聽說了。萬歲爺以一把規矩草來告誡下頭的奴才們, 不亂傳言, 內言不出,外言不入,誰壞了養心殿的規矩……” 她怯怯地看了李夕月一眼, 突然有些明白過來,扁著嘴要哭哭不出來, 好半天才發聲兒:“姑姑……我……不是故意騙你……” “你曉得了吧, 養心殿的小太監,沒事不會亂傳外頭的話?!崩钕υ鲁林卣f, “你的這些消息豈會是養心殿小太監傳出來的?宮女無主子許可不準出本宮殿,左腳邁, 左腳殺,右腳邁, 右腳殺。想必你的消息也不是從外頭胡亂打聽的吧?” 宜芳臉上滑過兩道亮晶晶的淚痕, 緊跟著又是兩道,她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李夕月看著有些不忍,又勸道:“別拿別人當傻子, 或還有救?!?/br> 宜芳嗚咽著低聲說:“姑姑,我是真沒有辦法……” “別說了?!崩钕υ轮棺×怂脑掝^,關系重大的話,不能臨時起意說,說出來必惹麻煩。 “我給萬歲爺重新泡茶送過去?!彼龐故斓赜貌璩滓艘怀拙讲枞~,均勻地撒在茶碗里,還像以前一樣認真地示范給宜芳看,“喏,水八成沸,先點一點,潤濕葉片,等葉片稍脹,再注水沖泡,香氣最出得來?!?/br> 宜芳哪有心思再看,怔怔地抬著淚眼望著李夕月從容的面孔,看著她即便嚴肅也溫和可親的樣子。 等一碗茶泡得清芬彌散,宜芳嚅囁道:“姑姑,我尋思著自己……橫豎是不能活著出去了……” 李夕月正把茶碗放在茶盤里要走,聽她這一句,不由又回頭問:“怎么這么話兒說?” 又警告她:“你仔細,宮人自裁,可是要殃及父母流放千里的!” 宜芳慘然道:“我不會自裁,但我曉得這就是我的命?!?/br> “回頭我再聽你細說?!崩钕υ乱廊缓艹林?,“你別急,今日萬歲爺情緒不錯,你好好想清楚,別瞞著誰,他對自己人一直很厚道的?!?/br> 她一甩長辮子,端著茶盤去東暖閣了,留下仍怔在那里的宜芳。 東暖閣里外都沒有其他人。 昝寧端過茶,細細呷了一口,才點點頭說:“這才是味兒,先那份茶葉真是給宜芳糟蹋了,這么好的君山茶,想想可惜,就想好好打她一頓出出氣?!?/br> 李夕月說:“她已經招了多半了,您就多留她會兒,指不定越感恩戴德,越肯說實話?!?/br> 昝寧冷哼一聲:“我才沒那么容易輕信?!?/br> 他看了看案桌上的一堆東西,有心要教教李夕月:“那,這是三法司會讞的結果,兩位首逆暫且不論,其他人都該有懲處。之前江南清理掉一批人,這次又該京里清理掉一批了。其中有納蘭氏的人,我已經叫人裁了折片去慈寧宮了,靜候她的意思?!?/br> 他微微一挑眉,躊躇滿志之色。 那幾個納蘭氏是遠房族人,太后棄卒的可能性極大,幾個步軍統領衙門和神機營的位置空出來,他便可以安插。 李夕月實在不懂這里的纖毫末節,但知道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只能點點頭,不敢隨意發話。 昝寧摸摸她的腦袋笑道:“禮親王要親自見我,你說我見不見?” 李夕月指著自己的鼻子:“萬歲爺問我???” “嗯,聽聽你的意見?!?/br> 李夕月陪笑道:“我能有什么意見???” “試試看說,”他鼓勵她,“不論是什么想法,總有你的道理,要把道理一并說出來,就像你剛剛給宜芳求情,就是在說服我——朝堂上大臣們討論甚至爭辯,就是要用這樣的法子說服我?!?/br> 李夕月得了他的鼓勵,便“試試看說”。 她說:“我覺得還是見一見吧?!?/br> “為什么呢?” 李夕月心里不大有譜,但努力說自己的意見:“聽說問了他十幾項大罪,頭一條就是‘竊國謀逆’,接著是‘擅權’和‘大不敬’,他大概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古話不是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他萬一有些什么掏心窩子的話要說給萬歲爺聽呢?” 昝寧撇撇嘴:“可萬一他借這個最后的機會說點羞辱我的話呢?” “嗐,您還怕他??!”李夕月手一甩,很大氣似的,“他要在這當口上還想著罵人出氣,那您還和他一般見識?” 昝寧皺起眉,想說:我可是一國之君!我憑什么受他的氣? 但再一想,他還是點點頭:“不錯,禮親王雖然性子跋扈,但不是無能的宵小,心胸也不算很狹窄?!?/br> 不錯,他暗想著,禮親王把持中樞那么多年,自己還是應該聽聽他想說些什么。 召見被執的禮親王,是秘密進行的,一輛大車從關押宗親的宗人府把人押解出來,到了紫禁城,再從東華門用小轎抬進來。等人進了養心殿,門就關閉上了。 禮親王從轎子里艱難地鉆出來,多少日吃不飽睡不好的他到底上了年紀,只覺得腰膝發顫,眼睛一時竟不能忍外頭明媚的日光。 等終于看清了四周,見外殿值守的都是一二等侍衛,估摸著都是皇帝的親信;還有幾個護衛裝扮的站在角落里。 禮親王定了定神,問一旁導著他前行的李貴:“咦,養心殿侍衛不夠用么?拿哪里的護軍在充數?” 李貴說:“不是普通的護軍,是陪著皇上打布庫的哈哈珠子?!?/br> 禮親王尚能笑言:“他這么可憐?侍衛不夠,哈哈珠子來湊?!” 俄而看見里面有個面熟的,不由止步,頓了頓才問:“你原來是我府上的戈什哈吧?叫亦……什么來著?” 那個人是亦武,肋骨上的傷好了七八成了,其實不能用什么力氣 ,但在這里站班沒有問題,所以虎氣生生地說:“奴才亦武?!?/br> 禮親王笑道:“對,怎么,他重用你?你攀他的枝兒?” 亦武紫棠臉有些發青,頓時顯得黑黢黢的,磕磕巴巴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奴才不攀任何枝兒??墒悄?/br> 還算厚道,總算沒有說落井下石的話。 但禮親王的臉色沉了下去,知道亦武想說的是什么。他自嘲地笑笑:“哼哼,你說得不錯。在我這里,你也未必有出落?!?/br> “王爺!”亦武還是個厚道人,勸道,“您好好和皇上說話吧,這節骨眼了,斗氣有意思么?” 禮親王仿佛下巴上掛著秤砣似的,臉拉得老長,嘴角撇得老下,但拱拱手說:“你的好意,我謝過了。我不是斗氣來的,放心?!?/br> 他一動,渾身“嘩啦嘩啦”響——估摸著要判死刑的階下囚,都是鎖鏈鋃鐺,只因著他是宗室,是皇帝的伯父,還給留點面子加實惠:那鐵鏈子拿杏黃色的綢子裹著,看起來不那么難看,也不會磨著脖子和手腕這些露出肌膚來的地方。 皇帝在養心殿西暖閣召見禮親王,門一關上,殿里點著燈也顯得昏暗。 李貴和幾個內奏事處的小太監陪在一旁,遠遠地把禮親王的跪墊和皇帝御案隔開,謹防著他狗急跳墻。外頭的人都吩咐好了,但凡里面有動靜就立刻闖進來護駕。 禮親王搖搖頭笑了笑:“皇上不必如此防著奴才,奴才歲數是皇上的三倍,體力不如皇上多矣;奴才鐐銬加身,動彈都困難?!?/br> 昝寧輕笑了一下,扭頭吩咐李貴:“今日又不是審訊來的,把朕伯父的鐐銬打開?!?/br> “這……”李貴有些猶豫。 昝寧說:“伯父是聰明人,不會做禍害九族的傻事的。打開吧?!?/br> 禮親王聽了他這話,腆出來的肚子仿佛不勝負荷似的軟癱癱垂在腰帶下。垂頭任由李貴解他身上鏈條、手上的木銬,最后揉了揉腕子,居然泥首謝恩:“多謝皇上!” 昝寧想想不妨好人做到底,和聲道:“看伯父嘴唇焦敝,賜茶吧,咱們有話慢慢說?!?/br> 李貴到外頭喚了李夕月。 李夕月在茶房教宜芳燜普洱,見李貴過來,先斜乜了宜芳一眼,才問:“萬歲爺要什么茶?” 李貴說:“就雨前龍井吧?!?/br> 李夕月不言聲,泡好龍井,遞給宜芳:“你送進去吧?!?/br> 宜芳嚇壞了:“姑姑……那……那是西暖閣!” 李夕月說:“你剛剛一直心不在焉的,不就是想知道西暖閣里誰來了嗎?” 宜芳更是臉色慘白,當著李貴的面不敢多話,但淚水卻直垂了下來。 李夕月說:“我不是害你。你進去了,嫌疑最大不錯,但強過亂猜之后亂傳消息,嘴緊不緊只在你自己?!?/br> 懷有僥幸才是真害了她自己,倒不如坦誠開來,讓她自己知道敬畏,不能亂傳話。 宜芳抖抖索索地捧著茶盤,跟著李貴進了西暖閣。 昝寧皺了一下眉,瞥向李貴。李貴雖垂著眼,但輕輕向茶房方向撇了撇嘴示意。 昝寧說:“宜芳,這是你們正藍旗的舊主子,你給他奉一杯茶,表表包衣人的心意吧?!?/br> 宜芳抖抖索索把茶奉給了禮親王。 禮親王看了她一眼,很陌生的模樣,隨口問:“你是正藍旗下的?跟著剿捻匪的父兄到京畿之后,做了冊子入宮的?” 宜芳抖抖索索答了。 昝寧說:“親王的話問完了,你先出去吧,規矩你懂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