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他一扭頭,苦笑了一下,扶著桌子竭力地起身,又竭力地往下跪。 昝寧伸手扶了他一把:“你還在傷中呢,不必多禮了?!?/br> 又好奇地問:“這佛郎機大炮,現在亦在各地炮臺沿用呢?!?/br> 亦武點點頭說:“是的。這次剿捻匪,最后轟寨子,就是用的佛郎機,三炮連擊,賊人頓時無還手之力了。奴才在研究,為什么這個炮連發后熱到那個程度,還是不容易炸膛?!?/br> 昝寧也頗感興趣,便和亦武聊了一會兒,亦武雖憨,到自己喜歡的事情上說得是眉飛色舞,聽得皇帝也只有點頭的份兒。 他最后倒是不好意思了,撓撓頭說:“奴才真是話多,耽誤了萬歲爺的事兒吧?” 昝寧搖搖頭:“朕沒什么事,就是突然想來看看你休養得怎么樣了?!?/br> 亦武那個感動??!幾乎是淚水盈著眶:“奴才身子骨好多了,現在不用力動彈,就和常人無異。真真皇上這厚恩,奴才萬死也難報答了!” 昝寧嘆口氣說:“朕造的孽,還叫你記恩呢。不過朕也確實欣賞你這樣的實誠小伙子,想必禮親王那里也一向重用你吧?” 亦武嚅囁了一下,憨實笑道:“奴才在禮親王邸里,就是個出行和看門的戈什哈,禮親王估摸著連奴才的名兒都叫不出來?!?/br> “不過,在禮邸當差,大樹底下好乘涼,容易出人頭地?!?/br> 亦武心里突然怦然一動:禮親王連他的名字都還叫不出來,皇帝卻已經幾回和他親切交談,關注備至了! 他不由看了昝寧一眼。 昝寧說:“你有什么想說的,說罷?!?/br> 如果是要夕月,他打算跟這實誠小伙明說了:他還是早點另外找一個吧。 但亦武并沒有在此刻想著兒女情長,而是對他表忠心:“皇上,奴才雖分在禮親王邸中做戈什哈,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奴才自然首先是皇上的臣子?!?/br> 能得皇帝青睞,當然強過得禮親王青睞——亦武沒到過高位,不大懂朝中的暗流涌動。 昝寧倒詫異了一下,仔細打量亦武的神色后方道:“禮邸是鐵帽子王、輔政大臣?!?/br> 亦武說:“是的,但是他……嗐,奴才不說禮親王罷,反正奴才的一些朋友說,朝廷這些年來暮氣沉沉,倒是皇上少年英達,頗有幾分圣祖皇帝的風范?!?/br> 昝寧突然心頭一酸,覺得自己牽絆太多,知音太少。 他說:“朕盼著有一天,能望圣祖爺項背?!蓖蝗幌肫鹆耸裁?,丟下句:“你等等?!?/br> 亦武等他回來時,見皇帝手中拿著一把簇新的火銃,眼睛頓時一亮。 “這東西怎么樣?”昝寧把火銃遞過去。 亦武已經顧不得禮儀,接過來就再三撫摸,嘖嘖贊嘆著:“這樣的好東西!太精致了!這轉輪銃子是最新制的!可以連發六彈!” “賞你的?!被实壅f。 亦武先還愛不釋手,一聽這話頓時愣住了,結結巴巴地說:“皇……皇上說……什么?” 他這傻樣兒讓昝寧不由笑了:“朕說,這是賞你的?!?/br> “奴才何德何能受萬歲爺這么貴重的賞賜!”亦武一張紫棠臉似哭又似笑,嘴上不敢要,雙手緊緊握著火銃的雕花木柄不舍得放開。 昝寧說:“你既有赤膽忠心,朕自然不會負你?!?/br> 他很好奇,李夕月和西洋火銃如果擺在一起讓亦武選,他會選哪樣? 說不定是選火銃…… 亦武看火銃那眼神,像是看真愛一般。 昝寧突然感覺放心下來,笑容也不再繃著了,松弛地說:“寶劍贈英雄,這好東西要給懂得它的人去用。人亦是匹配的?!?/br> 當然,他說的是李夕月,李夕月和他昝寧匹配,和他亦武其實不匹配。 但在亦武聽來,這意思應該是: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又有知己之誼,他唯只地位無法匹配伺候皇帝罷了——但那顆忠心,確實已經交付了這位下頭人稱頌一片的君王。 他激動得臉色發紅,連被昝寧揍得骨折這件事都徹底忘了,想表忠心話都說不囫圇,而是又開始結巴了。 李貴適時說:“萬歲爺,宮里要下鑰了呀?!?/br> 昝寧點點頭起身:“不錯,朕不能久留了。你慢慢賞玩這把火銃吧,它歸你了?!?/br> 他以前能用美味的點心和精致的首飾砸“暈”了李夕月,現在就能用男人喜好的火器來砸“暈”這位呆亦武。 他挺有信心的。 沒兩天,就傳了不少消息來了: 驪珠的哥哥傷重不治,嗚呼哀哉了。 金家就這一個兒子,女兒折在了宮里,兒子又近乎因為同一件事被弄死了。金家老夫妻倆也不想活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頓時鬧將起來。 清議早就給禮親王把持了的,頓時議論紛紛,說納蘭家太沒有王法了! 內務府的榮聿這陣子挺忙的: 皇后的親哥打傷了驪珠的親哥,刑部不敢審,又不敢得罪喊著“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禮親王,干脆推到了大理寺,大理寺把事情往大里扯,盤三盤四地扯到了儲秀宮里的首領太監身上,頓時又成了內務府的事。 太后怕皇后吃虧,到皇帝那里敲山震虎,逮問了一個私藏皇帝御用紙張的宮女。 榮聿簡直要笑噴了:太后是年紀大了老背晦了么?人又沒偷奏折,又沒被捉。jian。在床,即便是偷竊一張書畫用的箋紙,也不過挨頓打趕出去的小罪名。拿這嚇?;实勰?? 榮聿把內務府懲處的意見寫成了文書,在叫起兒的時候單獨給昝寧看,奏報說:“這是微末的小過失了,慎刑司下頭司官問了話,得了口供,按例呢判責打一頓,皇上要留她,仍復入宮當差也可,不留了,她年歲也差不多了,就放出宮吧?!?/br> 昝寧把眼兒覷著榮聿,來了沒頭沒尾的一句:“她阿瑪現在在戶部當差呢?!?/br> 榮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宮里宮女是上三旗包衣人家的女兒,父親在朝為官,女兒在宮里服役是常見的情況。于是他小心問:“她阿瑪是不是職位挺高呢?” “還行吧?!标脤幷f,“不過說出去總歸是個官家小姐,別顯得宮里不容人?!?/br> 榮聿越發摸不著頭腦:若是個官家小姐,沒事兒偷一張箋紙干什么? 但想了想又有些明白,低聲說:“啊,是不是和這次納蘭氏的案子有些關聯?” 昝寧微微一笑:“驪珠進宮比她還晚些,不過都是圣母皇太后宮里的。太后的意思,你總歸明白,朕的意思呢,你再琢磨琢磨?” 榮聿是個聰明人,笑道:“奴才明白了。慎刑司條件雖不如宮里,也還能住下,讓她稍安勿躁,等皇后宮里那群人開始受審?!?/br> 昝寧點點頭:“別委屈了她。事情過了,朕還有厚賞和賜婚呢?!?/br> “省得?!睒s聿笑著說,“那奴才再匯報一下金氏的案子?人命關天,這下子是可以往大里鬧了!” 昝寧點點頭:“朕也有意思要擺出來?!彼戳丝创巴?,眼前恍惚是驪珠笑得很美的臉,又恍惚是她從井里撈起來時不忍卒看的慘狀。 他深深嘆了口氣:“以朕的名義,給金家送賻儀?!?/br> “這……” 這是有些過當的恩典了,畢竟,驪珠至死都沒有名分,而金氏父子,除了驪珠得寵時有過短暫的輝煌外,起起落落到最后也不過是最低微的護軍而已。 昝寧說:“就是要過當點。朕的懷思愈重,愈叫‘他們’難受!”繃緊的下頜線露出一點的怨憤。 第132章 一連串對納蘭氏的打擊, 第一個挺不住的居然是禮親王的福晉。陽春三月最好的時光里,纏綿病榻的納蘭福晉在憂憤中一命嗚呼。禮王府云板敲響,隨即全家換了素服, 哀哭聲震天響。 同樣憂憤不已的太后在宮內也病倒了。 要守孝道的皇帝親自過問太醫院的湯藥方劑,下朝后就親自到慈寧宮問疾。 他原以為太后必然是恨到不愿意見他, 沒想到邱德山很快出門, 恭恭敬敬說:“萬歲爺來了?老佛爺正盼著您呢!” 昝寧不動聲色“哦”了一聲, 隨口般問邱德山:“看御醫的方子,以補中疏氣為主,太后是肝氣又犯了么?” 邱德山長長太息:“可不是!本來還掙扎著要親臨祭奠福晉呢, 硬給大家伙兒勸下來了。她老人家淚汪汪的, 說親姊妹一場,未能見一見最后一面,又擔心男人家辦事不穩妥, 急得什么似的!這會子也就是萬歲爺是老佛爺的慰藉了。您快請吧?!?/br> 昝寧略加快步子,提著袍襟進了太后的內宮。 皇后抹著眼淚陪侍在一邊, 其他嬪妃則一概不在。 太后則半躺在床上, 見皇帝進來行禮,懨懨無力地說:“皇帝來了?” 昝寧知道今日她特特在這里等, 又是這樣的場面和做派,自己需得十二分當心才行。所以陪著小心, 禮數上一步都不敢疏忽怠慢,請過安后, 長跪在皇太后榻前, 仔細打量她的氣色,說:“皇額涅放寬心,御醫說并沒有大妨礙, 您好好休養,很快就沒事了?!?/br> 太后有氣無力的:“唉,我畢竟也是奔五十的人了。原指望著今年下半年好好過一個整壽,如今這局面,還不知道撐不撐的到那個時候!” “皇額涅這話,兒子不認,這是您多心?!?/br> 皇后則在一旁抹眼淚替著解釋:“太后身子骨不好,也是心情欠佳的緣故。禮王福晉過世,真是太叫人震驚了。而且——” 太后頓時打斷道:“皇后!我這年歲了,沒什么好怨天尤人的?!?/br> 瞬間的凌厲閃過,她的眼皮子就低垂下來,蓋住了光芒,亦蓋住了對皇后的恨鐵不成鋼。 皇后心里比她還急,而且沉不住氣,被厲聲一喝,清醒了一些——自己沒有金剛鉆,不能在里頭瞎攪和,還是得聽自己這位處政多年的姑母的,于是低下聲音:“是。妾也是急了?!?/br> “生死有命?!碧笥志徚藲庀?,仍然顯得有氣無力,抬眸看皇帝,“這段日子真是多事之秋。你皇伯母那里,你打算怎么處置?” “兒子當親臨祭奠?!?/br> “不?!碧髶u搖頭,“畢竟是女眷,沒有你親臨的道理?;屎笠膊荒苋?,我又這個身子骨。小邱子和李貴代你我跑一趟吧,后頭女眷我也打算派個宮女幫著打理打理?!?/br> 交代完第一件事,接下來是第二件:“我聽說御史臺對驪珠哥哥的死有不少難聽的瞎話傳出來。大理寺審的結果也不大好。你打算怎么辦?” “待兵丁苛虐,兒子亦無話可說?!标脤庨W了皇后一眼,“大理寺還在問訊中?!?/br> “你還為驪珠的事記恨皇后么?”太后陡然來了這么一句。 昝寧頓時抬頭,毫無畏懼地直視太后的眼睛:“這是護軍營的事,怎么扯到驪珠身上?!” 太后倒給他看得一怔,隨后才說:“皇帝派人致送賻儀,這樣底層的護軍,也是少見的?!?/br> 然而又不得不溫語撫慰:“你是個念舊的人,這也沒錯。我也叫小邱子送一千兩銀子去——老兩口沒了閨女,又沒了兒子,想想是人間慘禍。我便尋思自己當年喪子,痛徹心扉,多少年想到了都緩不過來?!?/br> 這是她真正的心疼之事,不由揩抹著眼睛,鼻頭也變得紅紅的。 昝寧也不得不收起他一瞬間的厲然神色,重新低頭道:“太后節哀!皇兄在地下,也不愿太后如此傷懷?!?/br> 太后顫巍巍伸手撫摸昝寧的鬢角:“昝寧,這些年,我把你當他,一腔子心意都是希望你好,希望你成就一代明君?!?/br> “是?;暑~涅的栽培,兒子銘記在心?!?/br> 太后看了皇后一眼,終于說了今日第三層,也是最后一層意思:“內務府的消息也不大好,儲秀宮那幫子人沒有肩胛,怕擔當年的事責,推卸的話說得難聽。而你知道,帝后和睦,是給萬民的榜樣,若為當年的事落了清議的巢窠,叫這些所謂的清流牽著鼻子走,只怕又要落入歷代黨爭的局面里。我這不是為了自家侄女,而是為了朝廷大局,你得罷一罷手?!?/br> 言雖懇懇,惜乎與昝寧心里所想相左。 他不答這條,只說:“兒子只看內務府審出來的結果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