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然而都不敢說破:大臣叫局,皇帝微行,說破了都夠御史上本談上萬余字,都夠他們倆喝一壺的! 于是都是裝沒看見,頭一低朝兩個方向分頭走。 李貴終于忍不住了:“六爺,這太不好了!還是回去吧!” 昝寧覺得心有缺憾,說:“萬一前面就有縐紗餛飩攤呢?” “六爺,誰心心念念跟您說縐紗餛飩呢?!” 這聽起來像是要問責了。 李夕月眼淚都快出來了,拉了拉昝寧的袖子說:“爺,回去吧!我怕?!?/br> 雖說有滿心的遺憾,但見她這個樣子,昝寧也不忍心再為一碗餛飩這樣折騰下去。他嘆聲氣說:“好吧,氣也氣飽了,不吃什么餛飩了?!?/br> 回程的路上,昝寧感覺李夕月緊緊交握著兩只手,好像很擔憂的樣子,不由把她的手包到自己的掌心里,安慰她說:“別怕,我在呢?!?/br> “萬歲爺,這真的不好?!崩钕υ聨е耷坏吐曊f,“看到劉軍機的時候,我就在想:今天是我給萬歲爺添麻煩了?!?/br> “我就是想出來看看,自古以來難道沒有白龍魚服的君王?”他都不免自傷,覺得自己就是個錦繡囚籠里的囚徒,這樣尋常地出一趟門,在他都成了奢侈。 而且,他開始有點明白李夕月一開始為什么不愿意接受他的寵幸了——那是要放棄多自由的一片天空,來換取不值錢的錦衣玉食呀! 想著,他把她rou乎乎的手包得更緊了,滿含著愧疚。 車馬進了宮門,換了輦轎回到養心殿。 剛打頭更,宮門還有半個時辰下鑰,李貴說:“今晚好像該去太后那里定省?!?/br> 昝寧看了看身后跟著的李夕月,無奈地匆匆換了件衣服,匆匆到慈寧宮去了。 今日太后心情不佳,隨意說了兩句就懨懨的。昝寧幫著鋪放了被褥,表達了定省的意思就回養心殿了。 等他長吁一口氣坐在東暖閣的條炕時,略一沉吟,便喊:“奉茶!” 少頃,聽見白荼報名請見。 昝寧由衷的失望,也有點擔心,點點桌面示意面無表情的白荼把茶水先放下,然后直接問道:“李夕月呢?” 白荼繼續面無表情,淡定地回答:“在奴才屋子的墻角跪著呢?!?/br> 昝寧“呼啦”起身,埋怨說:“你干什么呀!” 白荼說:“瞎出主意,誘主子出行,不知道尊重……奴才是她的姑姑,有責任罰她思過?!?/br> 然后來了叫皇帝也啞口無言的一句:“除非萬歲爺給她位分,奴才就不敢懲罰娘娘了?!?/br> 昝寧吃她一噎,“嗐”了一聲,拂袖起身,拔腳往李夕月住的圍房而去。白荼不敢僭越攔阻,但也牢牢地跟在他身后。 門沒鎖,一推門就聽見李夕月畏畏怯怯的聲音:“姑姑這么快就回來了?我是真不知道這也是大錯,但是以后都懂了,今日可不可以打輕一點?” 昝寧愣了愣神,然后推門進去,果然見他的小可憐筆直地跪在墻角,雙手高舉著一把竹尺,臉上還爬著兩道亮晶晶的淚痕。 “夕月起來!”他對白荼有些怒了。 李夕月不料他闖進來,花容失色,忙說:“奴才確實有錯,怪不得姑姑,萬歲爺您別發火?!?/br> 白荼卻很鎮定,緩緩跪下身說:“主子有怒,只管責罰奴才。還是那句話:萬歲爺給李夕月位分,奴才就不敢懲罰娘娘了?!?/br> “你別故意擠兌朕!她今日不是,來日也是。你做了初一,也不怕十五?!”皇帝氣呼呼的,“你們不讓朕微行,怕落了人眼,你們說的有道理,朕心里也明白了,以后繼續在這里自己關著自己就是了。但是你們不要拿李夕月做筏子,行嗎?” “奴才沒有和誰是‘你們’?!卑纵贝鸬貌槐安豢?,但語氣誠摯,若有淚意,“奴才們誰不知道萬歲爺不容易?但大家都在盼著萬歲爺獨立,中興國朝,萬歲爺身上背負著什么,多少人暗暗地犧牲著,萬歲爺也沒為大家想想?” 昝寧當然明白,眼下白荼其實就已經為他做出了犧牲,事情未曾發作出來而已。所以即使白荼這話有“要君”之嫌,他也不能不聽著她的直諫。 唯獨得再次為李夕月求情:“朕都曉得了。李夕月無心的話入了我的耳而已,并不怪她?!?/br> “萬歲爺東暖閣的‘規矩草’又是為誰而設呢?”白荼反問道,又說,“日后若娘娘問罪于奴才,白荼愿意以死謝今日之罪!” 李夕月不由也帶著哭腔說:“姑姑,我曉得你是為我好!我以后謹言慎行。您別頂撞萬歲爺了!” 白荼看了她一眼,不為所動。 她打起門簾子,推開門,說:“不早了,萬歲爺早些安置吧?!?/br> 逐客令下了。 昝寧背德、背情、背理,居然一句也分辯不得,在區區一個大宮女面前斂眉嗒眼,嘆口氣只能出去了。 白荼等見著他回寢宮了,才對李夕月說:“你該知道,我們為什么愿意為這主子效忠效死了?” 李夕月點點頭。 白荼說:“起來吧,把尺子拿給我?!?/br> 李夕月一陣緊張,然而還是聽話地起身,雙手把尺捧了過去。 白荼抓著尺子,說:“夕月,我今天還觍著臉自認是你的姑姑。是教訓你,也是教訓皇上。你忍一忍,也多擔待?!?/br> 李夕月含淚點點頭。 白荼遞過去一塊絹子:“咬在嘴里,不許發聲兒?!?/br> 第125章 昝寧把所有司寢的太監宮女都趕走, 一個人呆在暖閣里,打開了所有的窗戶,春天的晚風吹進來, 涼颼颼的,但他不能關窗, 耳朵豎得越發高, 聽宮女圍房那里的動靜。 春風隱隱吹過來一些壓抑的嗚咽, 聽得他心里發顫。 有心過去看看,但又怕自己會忍不住心疼她。 直到春風里再無一點動靜了,他才悻悻地自己關窗睡覺。 自然的, 一夜都沒有好睡。 第二天, 魂不守舍地聽完早朝,叫完軍機處的“起兒”,他急匆匆叫“奉茶”。 來的是白荼, 氣定神閑的,照著往常的規矩把茶碗擱好了。 昝寧猶豫了好一會兒, 終于忍不住問:“李夕月呢?” “奴才替她請個假, 夕月今日在屋子里養傷呢?!?/br> 昝寧皺了眉怨道:“你下多狠的手??!殺雞儆猴也不是這么個‘儆’法兒!” 白荼跪下說:“奴才豈敢?!?/br> 您這“猴兒”,只能這樣“儆”了。 昝寧長嘆一聲:“算了算了。抽時間你給打個掩護, 朕要去瞧瞧她?!?/br> 白荼當然不能不許,而且, 也需要他心疼一下,儆誡他自己日后不能任性莽撞。 默然了一會兒, 昝寧說:“這幾日風聞奏事, 旁敲側擊責難皇后及納蘭氏的折子不少。驪珠也一再被提及,她那兄長到內務府榮貝勒那兒擊鼓鳴冤——當然沒敢責難皇后本人,但把當時替皇后跑腿吩咐傳散差的太監給告了?!?/br> 白荼說:“禮邸這是要徹底與納蘭氏撕破臉了?!?/br> 她知道這些, 因為她就是謀算中的一份子。 所以也難免擔憂害怕,過了一會兒低聲說:“奴才……盼著三月間役滿出宮?!?/br> “朕盡力護住你?!?/br> “是……”白荼低頭說,“奴才多謝皇上?!?/br> 然后又用更低的聲音說:“其實,便是為這件事耽誤了,奴才也甘愿。只是求皇上……求皇上告訴徐主事……奴才,一直……在等他?!?/br> 她臉紅了,目中隱隱含淚。 昝寧直視著白荼,半晌沉沉地點頭:“你放心。徐鶴章都知道,他特別感佩你,也特別喜歡你。他若敢負心,朕叫打折他的腿?!?/br> 白荼含淚笑了笑:“萬歲爺可別拿奴才開玩笑?!?/br> 她小心地從腰間掏出一個簇新的荷包:“這是奴才給徐主事做的。奴才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樣,可否請萬歲爺代奴才遞給他?” “私贈表記???”昝寧努力地笑了笑,接過那個精致的荷包看了看,不由想起李夕月為他繡的那塊石青色帕子,也是思念,也是向往。 他掩飾地低頭看那個荷包——真是精工極了,把女孩子的一顆心全撲在了上面,他心里微微發苦:白荼就快出宮了,自己卻叫她擔了那么重的擔子,若是事情鬧開來,雖不致命,也足以讓這個女孩子遭好大的罪。 權力的路上,真是血跡斑斑、髏骨累累! “徐鶴章那里,你放心!”他只能鄭重地這樣承諾。 宮里的晚膳不是晚上吃的,一般開在中午到下午的午、未時。昝寧食不甘味地吃御膳房做的餑餑,心里想著沒吃到嘴的小挑子上的縐紗餛飩,愈發覺得御膳房的溫火膳做得又乏味又單調,也就是名字取得漂亮,食材用得高貴,其實一點不好吃。 吃完,他勉強挑了覺得口味還行的山藥蔥椒雞羹和燕窩鹿尾攢盤等幾道菜,吩咐給白荼、李夕月送去,自然,少不了掩人耳目也賜了些給旁人。 今日午后沒什么事,他趁著養心殿安靜,像慢慢踱步繞彎一樣,繞到了李夕月的屋子外。 迎圍房的月洞門正見白荼坐在圍房外的欄桿邊繡花,一旁是宜芳,站著邊看邊夸贊。 昝寧問:“干嘛呢?” 兩個姑娘忙起身,給他蹲安行禮。 皇帝也隨常地問:“飯都用過了?” “奴才怎么敢勞萬歲爺掛念?先就用過了?!卑纵贝蠓铰渎涞?,轉而看了宜芳一眼,又說:“糟了,我在爐子上還燉著一壺玉泉水,打算著給萬歲爺泡壺釅釅的普洱消消食呢?!?/br> 宜芳乖覺,立刻說:“奴才去看水吧?!逼鹕碛指A藘筛?,退到了外頭。 “驪珠的兄長,被人暴打了一頓,撤了訴狀?!标脤幷f,“他撤不撤訴狀,那面兒都已經欲蓋彌彰了。清議只怕放不過她?!?/br> 白荼很謹慎地說:“若是論當年的事,又要攀扯一批老人兒?!?/br> “內務府已經造冊了,那段辰光放出去的宮女兒及老病出宮的太監不下于二十個,會一個一個查?!?/br> 他瞥了瞥圍房外那一道矮墻和一道月洞門,對白荼指了指那里,又揮了揮手。 白荼躡手躡腳過去張了張,才回來低聲地說:“瞧見個裙子影兒?!?/br> “養心殿清理了這么久,總還有人塞糟心的過來?!标脤幷f,“你繼續在外頭繡花,我瞧瞧李夕月去?!?/br> 他閃身進了門,看見李夕月正趴在大炕上,撐著頭看書。 見他不敲門就進來,她嚇了一跳,然后有些許不快:“萬歲爺又嚇我?!?/br> “不是存心嚇你?!标脤庪S意地坐在她身邊,仔細打量了一下才繼續說,“敲門的聲音高了,怕落了別人的眼?!?/br> 又問她:“看什么呢?” 翻開她的書頁一看,有些失望,是本繡花的繪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