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李夕月早就準備好了,點點頭捧著一茶盤的茶水而來。 昝寧遠遠對她一笑,卻又放下門簾,回到原位。等她清亮的聲音響在門簾外,才示意道:“進來吧?!?/br> 還是那位“打簾子軍機”給打的門簾兒。李夕月鉆進來,穩穩地請安,穩穩地把茶盤先擺在一邊的案幾上,然后給皇帝先倒茶水,接著一個一個把蓋碗擺在七位軍機大臣身邊。 “喝茶,慢慢等?!标脤幷f。也未發旨讓李夕月下去,這會兒不談正事,他盡自跟幾位軍機大臣聊些閑話。 幾個人捧著guntang的茶碗,得了諭旨又不能不喝。然而茶水雖香洌,卻是燙得難以下口,喝起來不得不一小口一小口的,又急又熱,額角都在滲汗。 連李夕月都能看出在場諸位的窘境,心道原來這些朝中大老在御前日子也不好過,喝茶得跪著,皇帝動輒惡作劇,讓他們燙得杯子都捧不住。 正瞎想著,門外傳來報名聲:“奴才內閣中書、軍機處章京白其尉奉詔請見皇上?!?/br> 李夕月看見好幾位軍機大臣都是滿臉詫異,于是也跟著朝門邊看去。 皇帝叫了“進來”,這位名叫白其尉的軍機章京進門,動作嫻熟漂亮地打下馬蹄袖,請了個雙安,接著跪下免冠叩首。 又說:“請皇上恕罪,軍機處章京領班黃琛今日告了病假,奴才暫時代他回奏?!?/br> 昝寧啜一口茶問:“你是旗人?” 因為一般漢臣自稱為“臣”,而滿臣自稱“奴才”。 “是,奴才是正黃旗的包衣?!卑灼湮菊f。 昝寧看了李夕月一眼:“奉茶給白章京?!?/br> 李夕月一邊應“是”,一邊為他那個眼色突然明白了,這不就是白荼的父親嗎?這是皇帝的自己人??! 她頓時覺得又激動又緊張,但此刻最是考驗人定力的時候,李夕月于是按捺著,依然是面不改色,把最后一個茶碗擺到了白其尉面前。 “該談正事了。宮人回避?!标脤幷f。 李夕月知道這是規矩,也是保護她,拎著茶盤就出去了。 里頭怎么樣不得而知,李夕月在茶房看著水,心里很忐忑。 既為他的不容易,也為這段日子兩個人時不時的一段繾綣。 理智上她不應該心動,可惜感情這種,實在由不得自己做主。她總是不知不覺就會拿昝寧和亦武作比較,以前覺得亦武憨實可信,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嫁給他后半輩子就放心了;現在卻覺得若嫁給亦武,后半輩子一眼就看到頭了,而昝寧…… 她又不敢深想。她若跟了他,位分一定會有,但內務府包衣人家的姑娘,初始一般只封個答應、常在,一年年地熬資格,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當個嬪妃,想想心里不甘;一入深宮,蕭郎路人,就連父母親眷也遠遠地離了,一年半載的才能會親一次,生孩子前才許母親陪伴,自己的家宅更是無緣再回了,想想就覺得悲傷。 還在胡思亂想呢,突然聽見西暖閣傳來皇帝拔高了的聲音:“……這算不算欺君?嗯?軍機處全班兒,明兒上折子自劾!” 她慌亂地起身,把風爐封到最小火,四下望了望,打算泡點菊花茶給他清清火氣。 俄而,覺得外面一陣動靜,悄悄從窗戶里向外一望,剛剛進門見到的那些軍機大臣,還有白荼的父親白其尉,都魚貫而出。 為首的那個,一直執袖擦額角的汗,大概心不在焉,過門檻時被結結實實地絆到了,身體一個趔趄,幸而白其尉伸手相扶:“劉中堂,仔細?!?/br> 那個被稱為“劉中堂”的一甩手,冷冷說:“白章京客氣了,老朽還穩得住?!?/br> 李夕月為白荼的父親不值。但他似乎并無不快,依然毫無表情、低眉順眼地跟在最后,搖搖地向外而去。 她翹首看了看西暖閣,隱隱聽見昝寧在喊她的名字,然后暖閣外伺候的一名小太監就飛奔過來,拍拍掌心低聲說:“李姑娘,萬歲爺傳召你去奉茶?!?/br> 李夕月端起剛剛沖好的菊花枸杞茶,盡力使自己穩健地來到暖閣口,猶豫了一下在簾子外說:“萬歲爺,茶到了,您是移步東暖閣,還是——” 問了半截子,他就答話了:“茶送進來?!?/br> 李夕月偏身頂開簾子,端著茶盤進去,很擔心他剛剛和軍機大臣爭執,情緒會很不好。 沒想到他坐在上首的炕床上,撫弄著胸前的朝珠,一臉得意的笑:“夕月,今天我可真痛快!” 第67章 李夕月不知怎么回答皇帝, 但見他一臉的得色,不由也替他高興,上前把菊花枸杞茶端上, 說:“萬歲爺既然渴了,喝點茶吧?!?/br> 水是調得溫涼適口的, 他端起大大地飲了一口, 然后搖搖頭:“不該是這個茶?!?/br> 李夕月不知道他的意思, 眨巴眼睛正想說“菊花枸杞茶清熱去火”,他已然一偏身下了那炕床,低頭膩在李夕月額邊, 說:“今日那么痛快, 當浮一大白才是?!?/br> 李夕月不由笑道:“萬歲爺要喝酒,一會兒回暢音閣里,太后的壽酒管夠呢?!?/br> 話沒說完, 突然覺得腰里一緊,渾身一輕, 是被他抱起身了, 不僅如此,他還飛快地旋轉了一圈, 李夕月腿上一陣涼——袍子都給轉得飛了起來。 “放我下來!”她有些驚到了,但被放下之后, 又覺得剛剛那旋轉實在是刺激得爽快! 昝寧放下她后,卻沒有撒手, 依然是攬著腰抱在懷里, 這會兒就勢往后退了兩步,坐在炕床上,而讓她坐在自己腿上。今日得了甜頭, 心情又好,忍不住再三求索,低頭就吻她的嘴唇。 雖然還有些笨拙,但漸漸也如起舞一般,兩個人你來我往,互相呼應,似那等“朦朧淡月云來去,桃杏依稀香暗渡”,迷醉得忘乎所以。 直到都透不過氣來了,才戀戀不舍地分開?;实劭此旖橇辆ЬУ?,料自己應如是,不由一笑:“真是,放四個月前,打死我也不敢想?!?/br> 李夕月略略一扭,肩膀輕輕撞在他胸膛上:“討厭,說得您多么委屈似的?!?/br> 見他拿手背去擦嘴角,她率先掏出手絹,把那點點晶瑩拭盡,低頭淺笑:“您嫌惡心,以后就大可不必?!?/br> 昝寧抱著她笑:“換其他人,大概真嫌惡心,但你沒有,你是甜甜的,香香的。感覺還不夠?!?/br> 他低頭凝視懷中人,不知是靠得近的緣故,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緣故,反正就是覺得她美——美得他懷疑自己的先前審美,一開始真沒覺得她如此嫵媚動人,為什么現在瞧著她心里就生出無盡的禮贊,覺得古來那些形容美人的詩詞歌賦,無一不能用在她的身上了。 “夕月……”他輕嚙她的耳朵,一朵小小的、涼涼的白玉似的,被他啜弄了幾下又變得像瑪瑙珠子,紅紅熱熱的。 “等這次的事成了,我給你位分吧?!?/br> 李夕月一愣。 這是他的告白?用這樣的言語? 她心里有點涼下來。 他還在膩著她,從耳朵吻到脖子,間隙里低吟一般說:“不會從答應常在起步——太漫長了,要升到一宮的主位太漫長了。但是起先大概不能超過貴人,接著呢,你趕緊生個孩子,我盡快給你晉位……” “萬歲爺,”她微微地躲開,也小心不讓他尷尬,“這事太要緊了,奴才還得想想……” “不用你想。我會安排好的?!彼哪樃^去,嗅著她頭發里的香氣。 本來嘛,一道旨意的事,他已經快二十歲了,親政也好幾年了,其他即便不能完全做主,后宮里選、晉一個妃子的權力還是有的,只要按著規程慢慢來,太后和禮親王的手再長,也不能抹煞他的這項權力。 但是李夕月此刻慌亂而冷靜下來,對他的熱吻也毫無反應了,她躲開了一些,然后說的話也堅決了一些:“萬歲爺,您安排起來確實是一句話的事。但是,奴才還得想想?!?/br> “想想”二字說得尤其重,不再僅僅是想的意思,皇帝也聽得出來她的拒絕之意。 昝寧沒有勃然而怒,而是疑惑地看了看她的表情、她的眼睛,然后有些餒然,垂頭說:“你想想吧……” “萬歲爺……”李夕月想告訴他,她也沒就徹底地否了,只是這事兒太大了,她實在心里難受得緊,無法這么快就下決斷。 昝寧笑了笑:“別擔心什么,我是說真心的,你慢慢想就是了。我等著你想好,不急?!?/br> “您……”原以為他還會像以往一樣威脅她一通,但他卻顯得如此寬容退讓,甚至有點可憐,李夕月覺得自己像個罪人一樣。 他默默地抱了李夕月好一會兒,聽見外頭大自鳴鐘敲響的整點鈴,才說:“這里處置好了,還得去太后那兒。太后知道禮親王捏住了要緊折子這件事,我還得匯報一下?!?/br> 李夕月急忙起身,忍不住還要多一句嘴:“剛剛萬歲爺挺高興的,是不是有下落?” 昝寧不避忌她,點頭說:“白其尉——就是白荼的父親——靈得很,說記得軍機處登過這件折子,但送上去以后沒再關注。皮球踢得那幫子軍機無話可辯,被我吼了一句之后,推脫說大約是這段雜務多,事情忙,哪一個環節出了紕漏,這就去找?!?/br> “不會……影響到白章京吧?” “不會?!标脤幷f,“罵是一并罵的,他等于替達拉密黃琛頂了罪過,前頭又沒人和他商議,怪他也沒道理。底下,就看禮親王的做派了?!?/br> 皇帝還得繼續去太后那里彩衣娛親,承歡膝下,他體恤地說:“你剛剛立規矩站了挺久了,如果不想看戲的話,就不用繼續去立規矩了。我今兒沒叫白荼陪侍,估計她心里也慌,你去安慰一下,把現在的情形跟她說了,讓她放心。我這里,叫太監直接安排肩輦——我也走不動了?!?/br> 和善地笑了笑,揉了揉李夕月的腦袋,低頭在她耳邊說:“但是剛才那件事,你要好好想,真的哪里為難,你也要如實告訴我,不能讓我不明不白的,一肚子窩囊?!?/br> 李夕月看著他,滿心的歉疚,抿嘴點點頭。 太后那里的大戲,一直唱到夜里,起更后本來各宮是要下鑰的,這日特別,也都留著門,直到二更時,皇帝披著一身寒氣回來,見養心殿留守的宮女太監都出來迎候,他說:“這天,要下雪了?!?/br> 進了屋子,他先要茶,李夕月和白荼進門后,見司寢的宮女正在給他寬衣。他著意打量了白荼一眼,笑道:“明日朕賞你?!?/br> 白荼忙跪叩他的恩典,眼圈一下子紅了。 皇帝這一日也疲勞,喝了一盞棗仁茶,洗漱過后就安寢了。 李夕月和白荼回到自己的屋子,鉆在被窩里都是睡不著的模樣。 白荼先開口道:“他這個人,讓人感念時感念得很。我剛進宮的時候像你一樣日日盼著放回家的那一天,現在,離著回家的日子近了,倒又舍不得這里,好像已經習慣了?!?/br> 李夕月好一會兒才說:“一輩子不能回家,實在是可怕?!?/br> 白荼嘆口氣說:“你說說家又是什么呢?” 李夕月突然說不出來。 所以白荼幽幽道:“父母在,是‘家’,是小時候、在閨閣里所待的家;女孩兒家年歲到了,‘家’就成了夫家,伺候公婆,照顧夫君,養兒育女,一輩子堪堪地就過了。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她在被窩里掏心窩子說話,熱乎乎的氣息仿佛在兩個人枕邊飄:“沒有什么不變的東西,也沒有什么路是一定不會走錯的。家就是這樣,我小時候聽阿瑪說的‘此心安處是吾鄉’,在哪里心安定下來了,哪里就是自己的家了?!?/br> 李夕月知道這也是在勸她,她的心思現在越來越活動,活動得連她自己都怕,怕哪一天一沖動,就會對昝寧說:“好的,奴才愿意嫁給您?!边@話要當真出口,只怕真真是覆水難收,一輩子就定下來了。 最后只能付之于一聲喟嘆:“姑姑,我怕呀?!?/br> 果然白荼問:“怕什么?” 李夕月不直接回答,翻了個身,亮閃閃的眼睛清凌凌地瞧著白荼:“姑姑,上次你說那個驪珠,怎么著也是萬歲爺身邊的人,怎么會就落得那個下場呢?” 白荼沉吟了一會兒,說:“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br> 這句話做引子,她的話匣子仿佛打開了:“驪珠是可惜,但也是可恨。萬歲爺為了她,其實吃了很大的暗虧?!?/br> 驪珠是圣母皇太后身邊最漂亮、最嘴甜,也最得寵的宮女。 宮里禁親母和親兒的過分接近,但禁到先帝去世,母子的情分還是可全的。 生了皇子公主的,母親可以隨著兒女入住王府公主府,像老祖宗一樣頤養起來;兒子有幸登基了的,母親更是可以一步登天,成為一國之養、至高無上的太后。 只是先圣母皇太后宮女出身,性格懦弱,當上太后之后自己先手足無措,又沒有有力的家人倚恃,一來二去,只有唯母后皇太后納蘭氏的馬首是瞻。 她倒也一直樂呵呵的,唯只驪珠心里一百個不服氣,梳頭的時候要說一說圣母皇太后的父親承恩公怎么的只有個虛銜;侍膳時要說一說兩宮垂簾,為什么國政都由納蘭氏的“御賞”章蓋了才算數;值夜時聽太后一旦反側,便長吁短嘆道是皇帝是太后肚子里出來的,不孝順也不應該。 一山不容二虎,本來兩位太后當政就是不容易的事,有時候意見相左,有時候偶有齟齬,太后納蘭氏心胸本就不寬,再聽邱德山暗暗地回報,知道了驪珠這樣一個搬弄是非的宮人,嘴上不說,心里已經起了殺意。 大約是圣母皇太后命格里當不起后福厚祿,兒子登基當皇帝才幾個月,她已經綿延了一身的病,貼身伺候的驪珠不能把算盤只打在她一個人身上,少不得對來侍疾的皇帝昝寧使起了“功夫”。 昝寧小時候就喜歡和這位宮女jiejie聊聊天,覺得她又漂亮又善解人意,又是母親信賴的人,長大了一些,又有她的刻意討好,自然更是覺得解語花莫過于驪珠。圣母皇太后去世,她名下的宮人多半到了養心殿,驪珠躍過白荼等“老人兒”,一舉成了養心殿說了算的大宮女。 二十七月孝期過,皇帝十六歲迎來大婚,先從午門大門里迎進了一后兩妃,然后驪珠的心思就活動了,希望昝寧能給她一個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