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李夕月突然聯想到了什么,此刻心有點癢癢,此“吳”是彼“吳”否? 她趕在小丫鬟前,起身為吳側福晉的杯子里續了水,在續水的時候,腦子里一通轉,等加到了八分滿,一個模棱的問題已經想好了。 她氣定神閑又坐下來,問:“不知道吳制臺(總督)一向身子骨好?” 吳側福晉要是問“你說什么?”她就稀糊兩句過去。 結果吳側福晉果然說:“家父身子骨倒還好,只是有時候貪杯誤事,我也和王爺說了,兩江那個地方雖然富庶,但讀書人多,有錢人多,難搞得很,還不如去海關,或者去巡鹽,一把年紀了,好好賺幾個回鄉買地發財多好!王爺卻笑我婦人之見。哼哼,婦人就一定沒有見識?” 李夕月明白了,這位吳側福晉果然是新任兩江總督吳唐的女兒,吳唐拿庶出的女兒拿來進獻邀寵,怪不得禮親王總是硬保薦吳唐,敢情有這層裙帶關系! 李夕月趕緊捧了吳側福晉幾句。 吳側福晉倒也矜持,轉而詢問李夕月的家事。 李夕月想想自己家世清白,父親官兒那么小,最多撿點上司的余瀝,也沒貪污的機會。所以便說:“側福晉是天上的鳳凰兒,和側福晉比起來,我真是地上的土雞了。我阿瑪是內務府八品的筆帖式,日常套套格式寫公文,家去后養鴿子、斗蟋蟀、喝酒吃飯,我額涅總說他是頂頂沒出息的人?!?/br> 吳側福晉聽聽這也是內務府旗人的常態了,覺得李夕月也算個真實不欺的性子,便笑道:“也挺好的。誒,總管內務府大臣榮貝勒你認識么?” 李夕月也就是聽阿瑪說過這位內務府掌事兒的大臣:“榮貝勒高高在上的,我也就是知道,哪里認識!” 吳側福晉輕盈一笑:“榮貝勒是咱們禮親王的弟弟,一家子人。不過禮親王襲了爵,家里庶出的兄弟只能任差,榮貝勒算是能干的,已經在內務府是一把手了。以后你阿瑪有什么事情想辦得順一些,你可以來找我,我找王爺說,一句話的事?!?/br> 李夕月心想:我早認識你倒好,巴結上了總管內務府大臣,我就可以繼續裝病不造冊,不用進宮伺候那個閻王。不過,我要早認識你,你是王府側福晉,我是八品小吏家閨女,估計你正眼兒都不會瞧我?,F在你說這便宜的現成話,我阿瑪真有什么事,他怎么找得到我?找到了我,我又怎么找得到你? 當然了,嘴上是千恩萬謝。 她生就一張笑面孔,說話叫人很容易就有好感,吳側福晉覺得結交了她也是心滿意足,再三說:“你在御前,如今就是高人一等呢,何必妄自菲???” 欲言又止了一會兒,吳側福晉說半句藏半句:“咱們這也算是忘年的手帕交了,你雖在宮里,萬歲爺總歸敬重他伯父,日后少不得還有些來往,你就常來我這里坐坐吃點心。我呢,日后也有事要求你?!?/br> 李夕月對禮親王那邊兒的所有人都心懷警覺,何況吳側福晉還是皇帝深惡痛絕的吳唐的女兒。表面文章總歸是好做的,她捧著吳側福晉贈送的價值不菲的東西,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 少頃,聽前面婆子來說,李總管要回宮復旨了,李夕月也急忙和吳側福晉告別。 她坐上大車,回到熱河行宮,里面車馬轔轔,在準備皇帝明天中午起駕回鑾。 入得“煙波致爽”那片宮苑,李貴輕聲問:“收獲如何?” 李夕月對一個空食盒努努嘴:“挺好一匹顧繡?!比缓笳{皮地一笑:“省得,李諳達別敲我腦袋,我自然有收獲要和萬歲爺匯報?!?/br> 皇帝一個人在松鶴齋的閣子里,李貴先進去復旨,嘰里咕嚕說了好一會兒話,接著出來喚李夕月進門復旨。 李夕月捧著食盒進門,請安之后就說:“這是禮親王側福晉吳氏賞給奴才的,一匹顧繡?!?/br> 昝寧見她打開蓋子,瞧瞧確實是一匹精致的顧繡緞子,點點頭說:“你留著吧?!?/br> 李夕月正打算說還有一枚戒指,昝寧已經開了口:“東西不用提了,宮人頒賜東西,無論王大臣,總會有給宮人的回饋。你說說你今日的收獲?!?/br> 李夕月今日還是有些收獲的,這是正式向皇帝回奏事情,必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顧不得自己“冷漠”的打算,而是開始滔滔不絕說她的發現: “萬歲爺,我才知道,原來總管內務府大臣榮貝勒就是禮親王的庶弟!” 昝寧點點頭:“這個朕已經知道了,榮貝勒年紀輕得多,也是個滑頭。還有呢?” 李夕月說:“呃,吳側福晉原來是吳唐的庶女?!?/br> 昝寧又點點頭:“是的,吳唐也真是夠惡心的,他就是上任兩江總督之前,好歹也是個二品的大員,居然把女兒送人做妾?!?/br> “庶出的嘛?!崩钕υ抡f,“有的人家不把庶出女兒當人?!?/br> 昝寧好奇地問她:“你們家有庶出子女嗎?” 李夕月說:“沒的。我阿瑪又沒幾個錢,有錢也糟蹋在養鴿子、養老鷹、養蛐蛐兒、養貓養狗上了,沒閑錢養妾。再說,我額涅也不準?!?/br> 皇帝咧開嘴笑著:“你額涅是只母老虎???” 李夕月不高興,很想說“太后才是母老虎呢!” 還沒說,昝寧自己就說:“哎,小家子的母老虎能管住自家男人,天家的母老虎就麻煩些了?!逼财沧炀尤蛔隽藗€鬼臉。 李夕月拿他這毒舌沒辦法,只能也撇撇嘴,繼續匯報:“吳側福晉自己都說自己爹貪杯誤事,想讓他早早避開去海關、鹽政做做事。還說有事要請奴才幫忙,不過奴才想奴才可幫不上什么忙?!?/br> 昝寧冷冷笑了笑:“督撫有權,海關、鹽政有錢,反正好的東西吳唐都想要。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估摸著禮親王盡來往這些人色,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下次側福晉想要你幫什么忙,你就認真聽,虛與委蛇,回頭再告訴我?!?/br> 又問:“還有聊到什么嗎?” 她了解到的東西皇帝一大半都早知道了,李夕月只能老老實實說:“沒了。第一回 這樣聊天,大家都是說套話為主?!?/br> 然后等著皇帝再罵她是“廢物”。 好在這次昝寧沒有罵,反而點點頭說:“有長進,能辦點事?!毕胭p賜她點什么,也算彌補前次她受的委屈。 他嘴上說:“你去倒杯茶來?!毙睦锵胫p點她什么好。 李夕月累了一天,但是伺候茶水是責無旁貸,立刻答應了,退了出去。 等她再端著茶碗進來,昝寧已經取了賞賜給她的東西,小心放在袖籠里,打算一會兒親自給她。 但是她把茶碗一絲不錯地擺在炕桌上他右手邊最方便的地方時,皇帝的臉色突然變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寒著聲音問:“你這枚戒指又是哪兒來的?!” 李夕月給皇帝嚇了一跳,看看自己的手指上赫然帶著一枚菠菜綠的翡翠戒指——這是今兒個吳側福晉賞給她的,她原本打算匯報來著,但昝寧自己說“東西不用提了”,她就遵旨沒提。 這又有錯了? 李夕月戰戰道:“這是吳側福晉賞給奴才的?!?/br> 昝寧心里酸溜溜的一波又一波,聲音擠出來冷冰冰的:“人家賞你個戒指你件件都戴得歡,朕賞你的你卻從來不戴。你看不起朕的東西?” 氣得把她的腕子用力一甩。 作者有話要說: 李夕月:嘖嘖嘖,啥醋你都喝,不怕酸死? 昝寧:我不管我不管,你不重視我。 第51章 皇帝昝寧的袖籠碰在桌面上, 里面剛剛特意為李夕月挑的一條碧璽手串碰得“瑯瑯”作響?;实坌臒?,把手串掏出來,往炕桌上面一扔, 珠串被他扔得都蹦起來,然后“刺溜”滑到炕桌下面去了。 李夕月看得出他非常不高興, 但也萬沒想到這沒戴他送的戒指, 他會氣到這個程度。 “萬歲爺……”她試探著喊了一聲。 昝寧提聲說:“別喊我!滾遠點, 看見你就生氣!” 李夕月看他握著拳頭摁著桌面還在抖,真怕他這就一拳頭打過來,因而不敢再杵在他面前, 趕緊退了幾步, 到門邊才說:“萬歲爺,那奴才告退?!?/br> 皇帝想叫住她,告訴她剛剛那只是他的氣話??烧f出去的話, 潑出去的水,他只能生著悶氣, 摁著桌面, 理都不理。 李夕月又說了一遍“奴才告退”,眼巴巴看他沒有動作, 也不發話,斜著眼睛瞪過來, 真是書中讀到的“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模樣, 實在太可怕了。 她心一橫,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趕緊打了簾子退出去了。 而后,聽見屋子里一個杯子滴溜溜飛砸在門框上, 又掉落在地碎濺開來。 李貴聽見聲兒,緊幾步趕過來瞧,見李夕月戰戰兢兢的模樣,扁著嘴不知是不是要嚇哭了,低聲問她:“怎么了?剛剛好好的,怎么突然發了那么大火兒?” 李夕月帶著哭腔說:“我……我也沒做錯什么呀……” 李貴心里已然明白了:無非是倆冤家又鬧別扭了,一個死要面子活受罪,一個又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面子。 他嗔怪地說:“你就沒做錯什么,在里面呆著不行?你也勸勸皇上呀!” “他叫我滾,我除了滾沒別的法子,也不知道怎么勸啊?!?/br> “你再進去就得了!” 李貴一把拽了李夕月,又往皇帝書齋那兒跑。 李夕月簡直嚇壞了,死死拖著,求著他說:“李總管,李諳達,你緩著……你緩著……我,我怕……” 李貴看她簡直要蹲地上來拖延了,又好氣又好笑,只能緩下來,問:“你怕什么?怕萬歲爺打你?” 見她點點頭,他笑了笑說:“夕月,他要真下令敬事房散差打你,你躲哪兒去也躲不掉。聽我的,乖乖進去給萬歲爺賠個不是,這事兒就結了。李大叔給你保證,他就算打你——也沒事兒的?!?/br> 他看皇帝才舍不得打她呢——打情罵俏那種不算的話。 “可我沒做錯什么呀?!崩钕υ乱廊悔ゎB不靈,“我都不知道該賠什么不是?!?/br> 難不成說:側福晉賞的戒指我這就扔了,我天天戴萬歲爺賞的那枚? 李貴一跺腳:“行,你跟我倔,我問問白荼有沒有這個理去。她到時候要打你,我可不給你攔著?!?/br> 李夕月不由猶豫了,白荼雖對她挺好的,但行使姑姑的職責,揍起她來可不手軟。 她有了李貴的打氣兒加保證,慢慢平靜多了,再不情愿,還是勉強同意了。 到了門簾子前,李貴朗聲說:“萬歲爺,宮女李夕月來給您請罪來了?!?/br> 里面隔了一會兒,傳出一聲:“進來?!?/br> 李貴把簾子一揭,然后把李夕月往里一推,自己放下簾子離開了。 李夕月給推得一個趔趄,到皇帝面前的氈墊兒前才穩住些,干脆就勢跪在他面前,順手還把那枚翡翠戒指擼下來塞袖籠里。 “萬歲爺?!彼?,幾乎帶著哭腔,“奴才錯了,您別生氣了?!?/br> 她這個聲音,昝寧立時就心軟了。 只不過架子不能跌,冷冷地問:“你錯哪兒了?” 李夕月想著李貴的吩咐,心一橫說:“奴才不該收吳側福晉的東西,更不該還戴在手上?!?/br> 她小心瞥了昝寧一眼,又說:“其實奴才日?;钣嫸?,不怎么戴首飾的。萬歲爺要喜歡奴才戴,奴才以后戴給您看好不好?” “你能乖乖聽話?”皇帝站在案桌旁,背著手,斜著眼睛睨視她。 李夕月賠笑說:“萬歲爺這話要送了奴才忤逆了。萬歲爺的吩咐,奴才能不聽?奴才句句都聽呢!” 皇帝冷笑一聲,道:“‘句句都聽’???我試試?” 然后一只手伸過來,又說:“你的手伸過來?!?/br> 李夕月猶豫,不知他要干嘛。 他便說:“這叫‘句句都聽’?” 李夕月知道自己今兒又說了句做不到的“滿話”。老話說:“滿飯好吃,滿話難說”,得,自己給自己挖坑,誰都怪不得。 她只能咬咬牙,把自己的手也伸過去,顫顫巍巍的,指尖碰了碰昝寧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