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白荼勸解她:“他一個鳳凰般被捧大的阿哥,如今又是這個身份,養心殿里誰敢不聽他的話,他自然是氣性大,你還和他計較?再說,東西不吃,他又不曉得,你餓著了自己氣誰去?去吃飯吧?!?/br> 李夕月想想也有道理,犯不著折磨自己的肚子,于是到外間餐桌上擺食具、盛飯舀湯。 白荼出門,倚著門框看了一會兒,笑道:“夕月,我就喜歡你這一點,不慪氣,不作踐自己,雖說是小家子出身,但是大氣?!?/br> 又走近看了看李夕月微微紅腫的眼皮,放低聲音說:“行了,你的目光也要長遠。萬歲爺待你,我們都看在眼里?!?/br> “姑姑,你什么時候看著我像個貪慕榮華富貴的人?”李夕月聲音不高,語氣卻像要吵架。 白荼怔了怔:“你當然不是那樣的人?!?/br> “那不結了?”李夕月說,“所以說,我的目光就長遠不了了?!?/br> 白荼倒一時訥言,坐下來吃了一些東西后方始慎重地擱下筷子,說:“夕月,我說的長遠,也不光是這個的長遠?!?/br> 李夕月把她的話想了想,還是沒明白:“那是什么長遠?” 白荼卻撇開話題,拿起筷子又吃起來。默然中,李夕月也不便追問,一邊吃飯,一邊心里想:我要的長遠,就是快點出宮,回到父母身邊去。 白荼吃完飯,方說:“夕月,你覺得萬歲爺人怎么樣?” 李夕月說:“姑姑,咱們做宮女的,在背后評點主子,是不想要命了么?” “不叫評點,”白荼很平靜,“就說說你的想法。我先說,我阿瑪是個銳意進取的人,雖然在軍機處是個黑章京,幾回宮女會見家人時,他一直在說,如今弊政頗多,就得有個攜風雷之勢的人來破除,我額涅說他老酒吃多了發昏,他呢,只叫我好好伺候主子,說是天大的榮耀,萬不能叫主子不舒心、頹了去。你想想我的話?!?/br> 李夕月腦子里亂,她在想,如果讓她評點昝寧,她會怎么評點呢?這家伙挺討厭的,脾氣大,壞水多,喜歡耍威風,動不動就挖坑讓她跳,還喜歡動手動腳……但是吧,有腦子,有手段,像韓信似的肯受委屈肯吃虧,勤政起來真勤政,對身邊人也稱得上仁厚,是想當個好皇帝的。 她說不上來,反正他親政這第三年,開始燒新官上任的火了,第一把燒到了內務府,她阿瑪動足了腦筋都沒能讓她鉆空子漏網。當得起“風雷之勢”的評價。 白荼好像也不等她評價,自己收拾著碗筷,然后說:“萬歲爺上午說了,你上午補覺,估摸著補得差不多了,下午還該你伺候。你收拾麻利點,一會兒上茶房候著吧?!?/br> 第48章 李夕月苦了臉。 白荼叫住了她, 先說:“碗筷收拾好給小太監后,要點熱水洗把臉?!?/br> 宮女伺候的時候得干凈整潔,不能邋里邋遢的, 李夕月不敢犯這些會挨板子的錯處,老老實實打了水洗臉。 白荼過來試了試水溫, 然后拿瓢又舀了瓢熱的摻進臉盆, 燙呼呼地給她擰出來, 虎著臉說:“看看你的腫眼泡!用熱手巾熥一熥?!?/br> 李夕月捧著熱得發燙的手巾焐在眼皮上,哭腫后眼睛怕風刺痛,她已經難受了很久了, 這會兒焐著, 覺得眼皮里脹得不舒服的地方慢慢化開了似的。等手巾涼了些,她的眼睛不那么難受了。 白荼說:“這樣子也還罷了?!?/br> 又把她拉到鏡奩前,指點她:“今兒辮子也沒好好梳吧?”幫她把辮子解散了, 重新編結好。 最后不由分說打開一盒茉莉粉:“宮人不許打扮得妖妖調調的,但是這擦粉是養膚的, 誰讓你黃黃臉兒就出門現眼呢?”小心用水調勻, 給她臉上拍了一層。茉莉粉輕盈,帶著淡淡的花香和淡淡的粉色, 李夕月看鏡中的自己,果然氣色好了很多。 “姑姑!”她有些抗議。 白荼說:“你一臉背晦, 讓他cao心,就是最大的罪過!” 李夕月無話反駁, 心里想:不錯, 要是我表情頹喪,叫人一看就在生氣,他一定會格外注目, 也一定會格外要來找我的麻煩,倒不如平常對待,該打扮打扮,該吃喝吃喝,把他的恩寵或欺侮都不放在眼里,指不定他反而不來纏我。 于是心甘情愿閉口不言。 昝寧下午的“晚面”接見完大臣,心里頗有些計較,但事緒紛雜,也頗有些煩躁。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xue,叫了奉茶。 李夕月款款進來,昝寧的目光立刻注視過去,生恐她還在生氣。 還好,她一臉泰然,尋常的衣服,尋常的裝扮,和尋常一樣圓著下頜端茶盤進來。 昝寧松了一口氣,接過茶笑道:“怎么沒戴枚戒指?朕賞你的那一枚呢?” “回萬歲爺的話,您的恩賞奴才供著呢。不戴是因為干活不方便?!?/br> 昝寧說:“也是,哎,要不以后你就伺候朕的文房吧,活兒不重,也干凈,不用天天跪地上抹灰,更不用對著火爐子煙熏火燎的?!?/br> 李夕月說:“可奴才喜歡伺候茶水,煮著香,又有意思?!?/br> 這也算是頂嘴了,但昝寧一點不為難她,點點頭:“你喜歡,那就行。我是怕你累著?!钡皖^批閱她的奏折。 李夕月說:“萬歲爺忙國務,沒什么事情奴才就告退了?!?/br> 昝寧說:“急什么呀!”拍拍一旁的坐褥:“朕批折子時沒人敢進來的,你站得累了就坐坐。坐我身邊兒來?!睂λ龜D擠眼睛。 李夕月恭恭敬敬地屈屈膝:“奴才不累,萬歲爺還要伺候的話,奴才就在一旁安安靜靜陪著?!?/br> 昝寧笑了笑,但低頭時又覺得她這彬彬有禮得總有哪里讓他不大舒服。 一時無暇多想,今日的奏折里氣象萬千,值得深思,他攢著眉細細地琢磨,提著一支朱筆好半天也不落筆。 最后,他擱下朱筆,雙手抱著頭向后倚著:“蘇州織造,報來江南省的一起案子?!?/br> 李夕月覺得他有些似笑不笑的表情,也不辨他的喜怒,干脆低了頭假裝沒聽見。 昝寧好像沒注意她的冷淡,自己繼續在那兒說:“官官相護,大概是官場上的常態,現在這位知府,我沒記錯的話,是吳唐走馬上任兩江總督之后,提拔的私囊里的故人。如今做下這樣的事。好,好得很!” 他一下子來了精神,對李夕月說:“去,把白荼叫進來?!?/br> 李夕月也來了精神——總算可以休息了。于是馬上退到外面,去茶房找到一邊看水,一邊拿繃子繡花的白荼。 “姑姑,萬歲爺傳您進去?!?/br> 白荼一愣:“我?” “是呢?!?/br> 白荼放下繡花繃子,想了想又問:“要我加水,還是需要烹新茶?” “呃……萬歲爺都沒吩咐?!?/br> 白荼躊躇了一會兒,起身道:“好的,我先過去?!?/br> 李夕月樂得輕松,在茶房里拿扇子輕輕扇著火爐,看水花翻沸起來,就灌到小銀壺里準備著為皇帝添水。 過了沒多久,白荼又回來了,面色凝重,和李夕月一起蹲在小風爐前。李夕月很久后聽見她輕嘆了一聲:“山雨欲來風滿樓啊?!?/br> “什么?” 白荼低著頭,頓了一會兒后才說:“萬歲爺只是叫我去吩咐事情,剛剛又在找你呢——他現在是真離不開你。你去吧,拎一壺熱水去,他的茶喝得差不多了?!?/br> 李夕月雖有些失望,但見白荼面色凝重,也不敢造次、不敢耍賴,輕輕問:“姑姑還好吧?” 白荼瞥瞥左右,只見小太監立在廊廡下,宮女們也各司其職,靜悄悄的松鶴齋,其實好多人正伺候著。 她低頭說:“萬歲爺馬上要回鑾了?!?/br> 李夕月聽懂了字面上的意思,覺得在熱河行宮好像還沒玩夠,但皇帝大概有了回京城的意思,她們只有服從的份兒。又覺得白荼這句簡單的話里似乎還有其他意思,只是不方便在此刻說而已。 她立定心思,不關自己的事不多開口。所以只管拿起銀壺,脆生生答:“好的,我這就給萬歲爺添水去?!?/br> 進了門,昝寧正在那兒伸懶腰,也不避忌她。舒展了一下,他才說:“茶喝完了,添些熱水,再看看今日御廚那里準備了什么新鮮的點心,多拿點甜味的來——”他看了李夕月一眼:“有羊rou餑餑和鵝油松瓤卷子也來一些?!?/br> 李夕月低頭“哦”了一聲,假裝不明白他后面添兩道點心是什么意思。她先給他添了水,再退出門給他準備點心去了。 在御膳房里檢點點心,李夕月恍惚地看著八寶攢心食盒里花花綠綠的那一堆好吃的,嘴倒沒饞,心窩里像被春草頂著,有一些茸茸的、暖暖的、柔柔的滋味。 伺候了這么久,知道他喜歡吃甜食,咸點心碰得很少,但他一直覺得她喜歡,特特的加上——是有心了。 李夕月很少有這樣矛盾和患得患失的滋味,自己努力排解了一陣,端起點心食盒,再次送到松鶴齋皇帝讀書處政的屋子里。 “萬歲爺,您要的點心?!?/br> 皇帝在她打開的食盒里挑挑揀揀,然后就著牛舌餅喝茶,對她一抬下巴:“喏,你喜歡的羊rou餑餑,餓了就吃些?!?/br> 李夕月說:“謝萬歲爺,奴才還不餓?!?/br> 昝寧認真看了她的表情一眼,才說:“好,餓了再吃,這地方沒其他的人,你一切自便就是?!?/br> 又說:“朕打算下旨,兩天后就起駕回京,除了部分太監宮女留下善后之外,其他人都跟著朕回去。你就和朕一起走,路上是疲勞些,這幾天得先好好保存著體力?!?/br> 李夕月點點頭,很淡漠地應了“是”。 “夕月……”他終于實打實地感覺出她的冷淡來,試探著喊她的名字,叫得如撒嬌的小弟糾纏溫柔的長姐。 李夕月小心臟一哆嗦,瞥眼看他兩條胳膊伏在案上,抬著腦袋看過來,表情一柔和起來,那張臉真叫人看著心動。 “靠近些嘛?!彼终f,“我難道吃人???你離得那么遠?” 李夕月想著自己的宗旨,就是絕不招惹他,所以硬著心腸,恭恭敬敬垂手道:“萬歲爺要什么,吩咐奴才就是了,‘靠近’這條旨意是什么意思,奴才不大理解?!?/br> 昝寧好言好語、對她示好了這么久,她卻始終像個木頭人,而且一看就是故意的,他終于失去了耐心,一拍桌子沒好氣說:“朕的旨意:你立刻就滾!別在這兒氣人!” 于是李夕月麻溜兒地滾了。 皇帝這天晚上一個人獨宿在松鶴齋,連后妃們送晚膳的菜、晚點的點心,他都拒絕接見,只說頭疼又犯了。 御醫去把了脈——然而頭疼肚子疼之類,是把不出什么特別的脈象來的,只能看到皇帝鎖著眉,支撐著額頭連話都不愿意多說,臉色也不大好看。御醫沒辦法,開了些天麻燉蛋之類吃不死也治不好的老驗方。 而李貴那里得了旨意,傳示宮人,云萬歲爺頭一回出宮還有些水土不服,所以雖然沒到原定行程的時間,還是打算明日接見完蒙古王公臺吉之后,后日就趕程回京,讓大家提早準備。 李夕月在屋子里,發覺白荼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她關心地問:“姑姑,您也不舒服么?” 白荼搖搖頭,便隨手拾掇著東西,邊說:“沒有哪里不舒服,只是……” 她蹙著眉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等李夕月不再問了,她一個人默默地把線簸籮里的絲線繞好,李夕月敏感地聽見她微微的嘆息聲。 躺在被窩里,李夕月仍然能聽見白荼的嘆息。她忍不住要問:“姑姑,到底怎么了?萬歲爺是不是怪罪你什么了?” 白荼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萬歲爺吩咐,回到京里之后,李貴會帶話給我的父母,讓他們到順貞門與我會面?!?/br> 李夕月簡直羨慕得不行,驚嘆了一聲才又問:“姑姑,這不是好事么?我……我也好想見見父母??!” 白荼說:“放平時,自然是好事?!?/br> 她又嘆息了一聲:“可是多事之秋……我心里不免忐忑?!?/br> 李夕月有些明白了:“是不是萬歲爺有什么要緊事交代你?” 白荼在暗頭里點點頭,撐著頭轉向李夕月那一邊:“我阿瑪那個人,直腸子,熱血熱心,黑章京當了這么些年,對掌權的那些更是有數不盡的牢sao,我就怕他腦子一熱……” 看來,還不光是交代白荼,更有交代她父親的任務。 皇帝在軍機處要用人,還得從底層的章京、從不被禮親王他們重視的人群里擇選,甚至不能自己光明正大地傳見,要通過利用宮女見家人這個渠道來遞送消息。 李夕月想起了看稗官小說、聽說書先兒講《三國演義》的時候,講到漢獻帝的衣帶血詔時的場景——那時候她還小,每每聽到,都覺得漢獻帝雖然是皇帝,日子也未免過得太慘啦! 她打心里有些同情和擔心皇帝昝寧。 想著他走高索般小心翼翼掌握著平衡的心態,突然有些愧疚,也突然明白之前白荼、李貴和她說的:讓昝寧打起精神、生出志向、心無旁騖,就是她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