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皇帝在穎貴人趕上去給他擦衣襟的時候又問:“穎貴人,你父親好像在安徽那里當差,是誰麾下的武將?” 穎貴人猜也猜到自己剛剛的回答錯到離譜,都快急哭了,此刻再不敢稍有怠慢,低聲說:“奴才的父親是安徽巡撫吳中丞麾下一名守備?!?/br> 頓時,皇帝眼輪緊縮了一匝,立刻低頭喝了一口茶,茶略有些燙,而他喝得略有些急,頓時舌尖上一陣刺痛,他轉臉罵李夕月:“水怎么用這么燙的?!” 李夕月剛剛偷瞄著他的神色,此刻感覺他是拿自己“作筏子”,不管怎么樣,此刻“撲通”一跪肯定沒錯,跪下來再連連認錯,先把這難伺候的主子一口氣平了再說。 皇帝確實是找人“作筏子”,亦即是在情急時,假作惱怒,把罪責外推出去,掩飾剛剛他瞬間的警覺神色。 穎貴人也想找人作筏子呢,剛想著也罵李夕月一頓,到底又一想:不對,現在李夕月是養心殿的人,輪不著她來罵,只能“哎呀呀”一臉無奈的惱怒:“萬歲爺燙著了?奴才給您取點蒸酥酪來解解熱氣?” 皇帝黑沉著臉點點頭。 李夕月低頭跪著,聽著穎貴人的花盆底鞋“噔噔噔”踏到門外,找太監問蒸酥酪了。 皇帝低聲說:“她是吳唐麾下武將的女兒?” 李夕月意識到是在問她,可惜她并不清楚,只能低聲說:“奴才只知道穎貴人是守備家的小姐?!?/br> 皇帝點點頭:“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大概無可酬庸,能叫他這樣的下等武官送個女孩兒進宮也是好的?!?/br> 李夕月小小地瞧了他一眼,皇帝這個時候有些沉郁的模樣,不像逗弄她的那些時候還帶著些大男孩的松快感覺。 一會兒,又聽見穎貴人“噔噔噔”的花盆底的聲音,咋咋呼呼端著蒸酥酪進來:“萬歲爺,請用些酥酪,去去火氣?!?/br> 皇帝看酥酪碗里插著銀牌,接過來攪動了一會兒也不吃,只問:“你阿瑪的履歷,你可曉得?” 穎貴人一聽:這意思是要給自己的父親升官?這比侍寢還得巴結??!她雖然仍是不大懂,還是磕磕巴巴說:“奴才只是大概曉得些,他原本身上有襲的輕騎都尉,后來補了官,就在吳中丞麾下了?!?/br> “自做官起就在吳唐麾下……看來很是得用啊?!被实坌θ菘赊涞財囍掷?,看著穎貴人。 穎貴人激動得心“怦怦”跳,想著外頭都在傳吳唐走的是禮親王的門路,不日就要升任兩江總督這個肥缺了,自然要連帶著討好:“吳中丞確實很看得起家父,吳中丞是大大的忠臣,所以才得萬歲爺重用,奴才的父親自然也要學著這樣子忠心耿耿的,為萬歲爺分憂。就是奴才自己……”她含著些嬌羞,自然地忖度著皇帝問得那么細致,不看僧面看佛面,想來是要高看自己一眼——進宮只怕皇帝正眼兒都不瞧,如今肯瞧了,一定是有好事了。 “吳中丞是不是大大的忠臣,后宮之有何資格評價?”皇帝卻突然變了臉,“就憑你‘干政’一條,朕就可以廢了你的貴人之位!” 說完,還把案幾一拍,幾上的茶杯頓時彈跳了一下。 穎貴人從小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何曾見過這種陣仗!頓時腿腳發軟,“咕咚”一聲就跪坐在地上,哭了一聲覺得不對,急忙收聲哽咽著給皇帝磕頭:“萬歲爺!萬歲爺!奴才不是有心的!奴才再不敢了!” 一旁的李夕月也給皇帝這突然的變臉嚇得渾身發冷,心跳加速,卻見他突然爆竹似的炸了一下,接著又慢悠悠端起茶喝,喝兩口,從裊裊水汽后頭看那磕頭如搗蒜的穎貴人,嘴角這么一勾,才說:“念你年幼無知,饒你這第一次。起來吧?!?/br> 穎貴人抽泣著起身,可憐巴巴地偷偷看看皇帝。 皇帝卻是想到那可惡的禮親王,就覺得提到吳唐的名字都厭惡,提到吳唐的名字,又恨屋及烏對眼前這吳唐麾下守備之女毫無興致。 他本來就是個涼薄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對后宮冷淡,所以他連裝相都懶得裝,對外面道聲“記檔”,然后說:“你去圍房休息吧?!?/br> 李夕月看舊主子這可憐的模樣,亦覺得皇帝無情, 等穎貴人跪安了,她也跪安道:“萬歲爺,您剛才說的,叫奴才伺候穎主子茶水和梳妝?!?/br> 預備著要走。 皇帝不易察覺地一皺眉,不過自己說的話總得認賬,還是點點頭,又加了一句:“晚上朕讀書時還要添茶水?!?/br> 李夕月想:又不是除了我沒人伺候你!說了一聲“是”,然后打算不理會。 東暖閣離后頭圍房就幾步路,穎貴人走得搖搖欲墜。 到了屋子里,幾個宮女和太監準備好浴水,又擺好浴后的茶點,就道了“安置”。 穎貴人拉著李夕月的手:“夕月,你陪我會兒?!?/br> 此刻圍房的其他嬪妃都回自己宮了,偌大的熱鬧地方現在冷冷清清的。 穎貴人捂著臉泣道:“誰要干政!……我真是白擔了個名兒!” 李夕月只好給她絞了把熱手巾遞過去,也沒辦法勸她。 穎貴人擦了臉,對著鏡子看看自己腫腫的眼皮,嘟著嘴說:“你說,他是不是根本不喜歡我?” “呃……”李夕月想,這不明擺著嘛!可只能安慰?。骸皼]有,萬歲爺國事cao勞,心情不好。奴才昨兒個也差點被攆出去了呢?!?/br> 穎貴人說:“你不同,你攆出去了還可以照常嫁人,我可沒后路了?!?/br> 想想說得也是,怪道后宮嬪妃要可勁兒地爭寵,不然沒后路了,何況現在的皇帝又不是個老頭子,是個正當年的齊楚兒郎。 李夕月想想他那張冷臉,心道:長得齊楚也沒用!看著就不親近,討人厭!要不是皇帝,誰稀罕靠近他!還是我阿瑪好,見誰都笑,誰都愛和他交朋友。 冷不防穎貴人又問:“誒,你說那‘麻球’到底是什么?你跟我伸脖子咽口水的,難道不是說吃的?” 李夕月想到這茬兒,才是啼笑皆非呢,她說:“主子誒,熬鷹的時候要餓著鷹,不讓它多吃,又不能餓得它發狂,只能喂一些瘦rou之后,再給它嗦子里塞一個麻繩結成的球,吞下去不傷著,又避免它到處飛著找食,第二天再一扽繩頭,把麻球拽出來,鷹肚子一下子空了,就特別有勁去捕獵?!?/br> 穎貴人對熬鷹的事本來就是半瓶子水,撇著嘴聽著:“這么惡心!怪道我阿瑪不讓我知道。萬歲爺問我這個干嗎?” 說她“干政”確實是冤枉,穎貴人對政局一點興趣都沒有,甚至對男人家的所有興趣點都沒有興趣。此刻她也不想哭了,于是吩咐李夕月:“伺候我洗澡吧?!?/br> 李夕月責無旁貸。 可剛給她調好水溫,外頭就有人敲門:“李姑娘,東暖閣那里喚你添茶去?!?/br> 李夕月又一次腿肚子抽抽,想了想說:“奴才有活兒,在伺候穎主子洗浴——也是萬歲爺吩咐的!”拉大旗扯虎皮,把皇帝的話拉過來堵嘴,過一會兒又說:“再說,今兒茶水上難道沒人在?” 本來就不該她的班兒! 外頭那小宮女頓了頓,然后說:“我來伺候穎主子洗浴吧。茶水上的人說,萬歲爺指名道姓要您去,誰敢到里面去找呲嗒?” 李夕月雖然不敢抗旨,但心里仍是不情愿的。 反倒是穎貴人看她磨磨蹭蹭的,發話道:“咦,你怎么不麻溜兒地去?”又小聲說:“好夕月,皇上那里既離不了你,你益發該好好伺候。得空,也幫我轉圜轉圜?!?/br> 穎貴人想起今天失了圣寵,自己不由得也淚汪汪的,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聲音低得僅僅可聞:“不然,我就完了……” 李夕月和她阿瑪一樣,有急人之難的義氣,忖了忖說:“奴才是哪個名牌上的人!不過若是有機會,還是會盡力替主子您說話的?!?/br> 穎貴人大為安慰,點點頭從手指上擼下一枚金鑲珍珠的戒指:“好meimei,如今你在御前,又是這樣的知恩懂事的性子,我可就拜托你了!” 李夕月何敢收她的東西,推辭了一下,外面又在催:“夕月姑娘,萬歲爺可等著呢!” 穎貴人低聲說:“我見你伺候得好,賞個東西怎么了?別辭了,看耽誤了時辰惹火了萬歲爺!” 李夕月被她強行把戒指戴在中指上,李夕月手指不細,但長長白白的,戴著圓潤的珍珠很好看。等出門她想褪戒指,意外發現戒箍很緊,一時褪不下來,只好先戴著去了前殿,把新泡的茶水準備好端到東暖閣。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家中有事,暫停一天,后天準點更。 ———————————— 昨天有小仙女說對了,麻球就是那個“軸”,對海東青很不友好,不過話說回來,馴養動物,方法大多都不友好。。。。 第24章 皇帝好像永遠都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橫目看了李夕月一眼,說:“這好半天了,連朕傳喚你都傳喚不動了是吧?渴死了,茶!” 李夕月不服氣也沒法兒和他辯駁,只能賠笑說:“萬歲爺言重了,奴才還是個學徒,手腳慢,萬歲爺擔待?!庇肿箢櫽遗巫哉Z著:“今兒當值的人呢?” 言下之意,嫌慢別叫我來呀!自找的! 皇帝真是氣得手都癢癢,他斜著眼睛盯著她靠近,等茶盤子放下來,看見她還戴了一枚戒指,指著問道:“先前沒見你有戴戒指,哪兒來的?” 李夕月說:“穎貴人賞的?!?/br> “她今兒有什么高興的事要賞你?” 穎貴人今兒明明被翻了牌子,卻沒能如愿侍寢,甚至都沒討到皇帝一個歡心、一句好話,為什么還賞賜宮人?無非看李夕月在御前,她想著要拍馬屁罷了! 于是,見李夕月有一會兒沒答上來,皇帝冷笑道:“在御前的人格外需要審慎,請托進言之類的——哪怕只是為朕的妃嬪美言,也是犯了規矩,應該重懲!” 說完,他就把案幾一拍:“若連著之前幾樁罪一起罰你,你算算要挨多少板子才夠?!” 李夕月肩膀一個驚跳,腿肚子轉筋,但本能反應仍是皮了臉一笑:“萬歲爺嚇死奴才了……奴才打小兒身體弱,估計十板就得送命吧?萬歲爺是仁君,有好生之德,如何忍心?對吧?” “對你個頭!”皇帝翻個白眼給她。 還笑得出來!他氣哼哼想。 但是見一張笑臉在眼前晃,也確實不好意思板起面孔就橫加責罰,特別是傳杖這種,小姑娘家受不住,他也犯不著。 “算了,戒指摘下來!沒收充公!”他把巴掌一攤,說。 李夕月本來就覺得戴首飾累贅,聽只要沒收充公就可以免打,要緊摘那戒指。 但是戒箍確實緊了點,她費了吃奶的力,小臉兒都紅了,戒指也只在她手指上挪動了幾分的距離,皇帝盯著她看,看那白白的手指都被勒紅了,有點于心不忍,說:“算了算了,她既然賞你,你就收下吧,宮里她也是主子,君有賜,不可辭?!?/br> 心里也覺得,她的手戴戒指真好看。 想到她的手,突然就想起昨晚上同一間屋子里,她那慌慌張張的拒絕,其實是大出皇帝意料的,居然被一個宮女婉拒了,確實挺沒面子。 這一點,讓皇帝有些懊喪,也有些憤慨。剛剛穎貴人討好他的做派,想必這個小宮女也看到了,倒不知她怎么仍能夠捧著茶這么氣定神閑? “夕……月?!边@應該是他昝寧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李夕月愣都沒愣,很平常似的“哎”了一聲,然后又愧赧地一笑:“錯了。應該是‘奴才在呢’?!?/br> 皇帝突然又默然無語,只是瞥了她一眼又一眼。 古語說“燈下宜看美人”,白天見李夕月,都只覺得相貌平平,但每次晚上都能找到她獨有的攝人心魄的美好——上回是帶著紅暈的圓圓的臉頰,這次是白皙綿軟的手。 又或者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不是因為美麗本身,而是說不出來的讓人心安的滋味,越到夜晚人情緒脆弱的時候,就越顯得可貴。 “你……怕朕?” 李夕月肚子里吐槽:誰敢不怕你?動不動大帽子扣下來,要打要殺的,我大好的青春還沒過夠呢,可不想斷送在你的無事找茬下。 說只能說:“萬歲爺君威如天,奴才怎么敢不怕您?” 皇帝卻苦笑了一下:“什么君威,也就是在這兒有點君威罷了?!?/br>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也震驚了一下,直白得自己都不大相信。 李夕月更是詫異,竟不知該不該接話。 皇帝沉默了一下,豁開了,反而打開了話匣子:“我出身不好,原想著一輩子做個閑散王爺倒也是平安喜樂的,哪曉得命運把我推到了這個位置。外頭沒有奧援,縱使是皇帝也難以痛快?!?/br> 李夕月忍不住說:“萬歲爺不是早就親政了嗎?天下都是您的?!?/br> 皇帝轉過半邊身子,有些好笑一般看著她:“可是人家不聽你的,圣諭得太后同時鈐印才能宣發,動不動拿身份壓制你,你若不從就是不孝不法……”他發了一通牢sao,突然驚覺不應該在小宮女面前說那么多——雖然他打聽過,她家人只是內務府小吏,與禮親王那廂素無瓜葛,她進宮之后除了伺候過兩任主子,也沒有與其他宮人過從甚密的情形——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失言。 于是那剛剛還滿是不平之色的臉,頓時又肅穆到黑沉,朝后面的迎枕一靠,盯視著李夕月說:“這些話,你聽聽就是了?!?/br> 李夕月并不蠢笨,他就是沒那句話,僅憑這些牢sao的內容,僅憑他那警覺的神情,她就知道這些只能爛在肚子里——就如他撒在地上的規矩草,是用近乎賭氣的方式,來宣示他才應該是皇帝。 李夕月說:“萬歲爺放心,奴才貪玩記性不好,轉臉就忘了,也沒人去說。萬歲爺也放寬心,您是皇帝,誰還能鉗制您一輩子呢?” 皇帝笑了笑,笑容也是苦的:“你說得是,但是說得是和做得到是兩碼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