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他們一起迎來了新年。 解縈對外的名聲是未婚先寡,谷里的師兄師姐看她可憐,特意在除夕夜里拉著她同大家一起跨年。解縈心有牽絆,例行公事一般走完了過場,她熟練地切換了面孔,演回素常的悲戚,在場諸人心生不忍,也不好再強行挽留她,溫聲細語囑咐了她幾句,就看她單薄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凜冽的寒風之中。 回到自己的居所,正趕上煙花此起彼伏地綻放。 萬花谷能人巧匠輩出,除夕的煙火也成了爭奇斗艷的賽場。 也許是因為煙花的聲響太大,君不封絲毫沒有意識到屋里多了一個人,他披著一件大氅靜坐在地,稍微抬起頭就是小窗外的燦爛星空。解縈悄悄走到他身邊,他還是沒發現她。 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煙花,嘴角微微抿起,焰火映的他憔悴的臉龐忽明忽暗,小小的幽閉空間里,他的眼里有一點淋漓的光。解縈的一顆心像是突然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住,盤算了一路的言語和舉動都成了空白,她就這樣傻傻地看著他,直到他偏過頭來,發現她的存在。 他朝她笑了,身子往一旁挪了挪,示意她坐在他身邊。 解縈將自己規規矩矩地安在大哥身側,朝外看了一陣,視線就又轉回他身上。 她幾乎沒有同大哥一起完整地度過新年。印象里,他們總在最喧鬧的時候錯過。她是萬花谷的年輕弟子,又是孤兒,谷里有不成文的規矩,越是盛大的節日,這群沒有歸屬的人越要被叫到一起,互相取暖。她自詡不需要這種溫暖,卻無從拒絕這種令人生厭的關愛,所以歷年除夕,只能把大哥孤零零地留在尚屬逼仄的小密室里,兩人各執一邊,迎來新的一年。雖然他從來不說,解縈卻知道,他一直想要跟她熱熱鬧鬧地過節,兩個人一起,開開心心的辭舊迎新。 現在他們終于迎來了這一刻,她卻不知道他們究竟還擁有幾個明天。 將頭深深埋進膝蓋里,解縈悄聲哭了。 她不愿意讓大哥注意到自己的難過,抬起衣袖拭干眼淚,解縈起身去了小地窖。地窖里珍藏著她為大哥釀的酒,她算著日子,一年為他釀一壇,最久的一壇,滿打滿算也快有十年。將酒稍微溫了溫,解縈看了看柴房里的儲備。因為心里始終惦念著大哥的身體情況,也就不自覺怠慢了其他,她把日子過的稀里糊涂,也沒想著要在節日給他做一頓豐盛的菜肴。硬著頭皮搜刮許久,解縈勉強給他炒了一小盤花生,趁著煙花還在綻放,她快馬加鞭回到密室,在他身邊坐好。 屏氣凝神,解縈小心翼翼給君不封倒了一小杯酒,舉到他面前。 她鮮少對他鄭重,君不封意外而木訥地接過了她斟給自己的酒,又局促不安地看著她,發現解縈竟然拿來一壇酒,自己倒了一海碗,給他的卻是猶如指甲蓋般小小的一杯,驚人的反差讓他啞然?;秀遍g他意識到,解縈在顧忌他的身體情況——前幾日的放浪形骸仿似回光返照,那日之后,他的生機消散,醒時無名病痛纏身,幻覺持續侵襲,睡則昏迷整日,無從清醒。如果不是煙花的聲響讓他無法成眠,外出歸來的解縈,或許會孤零零地守著活死人的他,更別提在新年來臨之際,兩人對坐暢飲。心下黯然,解縈的心意被他一飲而盡,品了品其中的余味,君不封長久以來無神的雙眼開始有了一點靈動的閃爍。 他已經很久食不知味,這點溫酒竟然讓他身體一度沉睡的機能蘇醒。 解縈又將一小盤花生豆推給他,手指湊近還能感覺到熱氣。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嘗了嘗,果不其然味道十分一般,炒焦的花生豆混雜其中,是解縈大廚的一貫水平。無可奈何地微笑,他往嘴里塞了幾顆成色不明的豆子,苦著臉悄悄看解縈,解縈腰板挺直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地看著上空,身前的一海碗酒被她喝得干干凈凈。也許是那一指甲蓋大小醇酒作祟,也許是嘴里的花生豆實在太過難吃,又或許是因為此刻的解縈有種故作深沉的可愛,他突然對著他的小丫頭傻傻笑起來,將她一把攬入懷中。 解縈沒有抵抗他的親近,只是一如既往的低落,身體在他的觸碰下微微顫抖。臉上的笑意漸漸隱沒,他在她的額頭輕輕落下一吻,看著她蒼白而消瘦的小臉,他難得地鄭重其事:“阿縈,謝謝你?!?/br> 解縈聞言,將頭埋得更低了些,他逗了她幾句,解縈還是埋著頭不肯抬頭看他。君不封好氣又好笑地撫摸著解縈的背,不知道該對解縈說點什么好,只能無可奈何地傻笑,過往的遺憾似乎在此刻隨著衣物褶皺的磨平而煙消云散,他死乞白賴地撐到了年末,陪她度過了新一年,他們倆唯一一次一起度過的除夕,往后能陪她幾天,不知道,不清楚,但他已經足夠心平氣和,死而無憾。前幾日的縱情幾乎抽空了他的所有力氣,現在連保持清醒都變得舉步維艱,離開是早晚的事,他終究會死在對自己的謀殺中,但此刻,他覺得一切還都不算壞。 他扶著解縈,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酒,細細品味,“這酒的味道醇厚又清冽,應該有些年頭了,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是不是你來谷里就為我釀的那一壇?” “你知道?”解縈的聲音很悶。 “你剛來萬花谷那會兒,人生地不熟的,我若是不給你打點好一切,怎么能放心離開……阿縈,你的心意,大哥那會兒就心領了?!?/br> 兩人不約而同紅了眼眶。 解縈垂著頭,掙脫他的懷抱,背對著他,沉默地給自己倒了第二碗酒,一飲而盡。君不封不攔著她,他們就這樣沉默地一杯一碗交替地喝著,將十年的陳釀喝得一干二凈。他沒有陷入往常與幻覺搏斗的窠臼,自認為清醒的可以,轉過身來看解縈,她的臉色異常紅潤,眼神也不似以往清明——她結結實實的醉了。 醉了酒,一切行為與言語,也就不受控了。 “大哥……”她的聲音委委屈屈的,像只小貓一樣輕輕地撓了撓他的心房,他根本無從抵抗她這樣叫他,心中一軟,柔聲應了她,她就重重地跌在他懷里,兩臂胡亂地纏著他,還是委屈。解縈素來黑白分明的眸子格外明亮,他本來以為她要同他撒嬌,發現她眼里閃爍的光點最終匯成傾瀉的銀河,順著她蒼白的臉頰垂落,一直要垂到他心里去。 他也跟著鼻子發酸了,“阿縈?” 淚流不止的她突然俏皮地笑了,“我不哭?!彼呐乃暮蟊?,擺出一副安撫的架勢,“你也不要哭?!苯饪M又低低地補了一句,“大哥最愛哭了?!?/br> 這個事實讓他無法反駁,他羞窘地撓撓額頭,被解縈說得很不好意思。解縈也不哭鬧,只是攬著他的脖頸,長久而耐心地盯著他看,她的眼睛里蘊藏著無盡的迷戀與愛慕,時間越久,他就越能看見她內里的熱情。君不封口干舌燥,控制不住要去親吻她的沖動,可他稍有動作,解縈的神色頓時變得悲哀,淚水就這樣落到他試圖愛撫她的手掌上。 像是沒預料到自己會再哭,她呆傻地望著他,不可置信地笑了笑,慢吞吞擦了擦眼角的淚痕,淚水卻根本控制不住。 她緩緩地抱緊雙膝,整個人縮成一團,頭埋得很低很低,先是低聲的嗚咽,最后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連綿的嚎啕聲里,她還在叫他大哥。 他本以為,他到現在這個模樣,她的內心就像她所展現在自己面前那樣的波瀾不驚,畢竟她是做好了完全準備來完成她的報復,并心甘情愿承擔一切苦果,她一早知道他最終的結局,所以她心平氣和的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來完滿她的愛戀。 現在看來,竟是他錯了。 也許她根本就想到,也沒接受,他現在的樣子。 他的結局是諸多巧合的合力推動的產物,她一路推波助瀾,又間或渾渾噩噩,還一度隨波逐流,任其發展??芍钡酱髲B傾頹,才知一切早已無從扭轉。 他費盡力氣,才把解縈像拔蘿卜一般從地上拔起來,強迫她看他。解縈不斷閃躲,淚流不止,哭聲不絕,狼狽不堪的同時,還在決絕地拒絕與他對視,紅腫的雙眼愈發沒了神采,可饒是如此,她還在呢喃著喚他大哥,一聲,又一聲。 君不封急出一身冷汗,他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去安撫一個嚎啕大哭的小姑娘。 解縈躲閃夠了,冰涼的雙手又自覺貼上了他枯瘦的臉頰,神情凄惶而絕望,哭的太久,她一度難受到說不出任何話,只好呆呆地注視他,晶瑩的淚水從她哀傷的眼眸里不斷涌出,他終于沒辦法忍受她的凝視,一把將她攬進懷中。解縈的哭聲小了下去,哭得岔了氣,她還是聲音喑啞地開了口:“你……說過,要帶我……看花……你總騙我。你不能……不能再這么言而無信?!?/br> 話一出口,君不封就知道情況會更糟。曾經魯莽留下的傷口,終于以痛哭的形式,反噬在他面前。涉及的事實觸動了她的傷心處,本來有些平息的解縈情緒再度激動,又吭哧吭哧的在他懷里大哭起來,淚水很快浸濕了他的衣衫,解縈已經哭得沒了力氣,身體不受控地痙攣。 君不封僅僅擁著解縈,心疼之余,愈發的手足無措,頭皮發麻。 “可就算……就算你言而無信……也許也會比現在好……” “大哥,對不起?!?/br> 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他聽到了這句話。 緊緊相扣的雙手懈了勁,解縈掙脫了他的懷抱,頹靡地癱倒在地。 他沒有力氣扶起她。 在他初期受難的混沌時刻,他曾千次萬次地想,如果她停止凌虐他,如果她向他致歉,他可以對過往的齟齬既往不咎,他接納并容許她的一切異常,他和她好好過??墒亲允贾两K,他都沒能等到她的一句道歉,甚至于在她的眼睛里,他已經看不到她曾經的迷戀,只有無盡的鄙夷與輕蔑。久而久之,他從開始的心不甘情不愿,變成了自暴自棄的自甘下賤,他就是她養的一條不成器的狗,收獲的一切殘忍對待都是他理所應當,他活該。 “對不起”這叁個字,讓他陌生,他怎么能擔得起? 她理應對他無所欲為,他理應被她不斷傷害,不是嗎? 身上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傷口,不約而同的隱隱作痛,他沒辦法站立,沒辦法伸展手心,甚至只能蜷縮著身體。周遭的一切天旋地轉,在身邊哭泣的解縈也不復存在?;秀遍g他似乎又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密室里,夏日天氣炎熱,蟬鳴不絕,他傷痕累累地伏在地上,還能聞見自己身上傷口的腐臭。 他為什么還沒有死,沒有還要忍受著那些無邊無際的折磨,世間的一切美好與他隔絕,只要活著,就是疼痛,就是恐懼,就是屈辱,不人不鬼,豬狗不如。他只能終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獄茍延殘喘,他為什么還要活著? 所有苦難到了最后,只有她輕飄飄的一句對不起。 內心寂靜了許久,他才漸漸回過神。 解縈仍然在小聲抽泣。 憤怒在頃刻間爆發,他湊近她,粗魯地扒開她試圖遮住臉頰的雙手,看的她哭得通紅的雙眼,他竟然有一絲暢快。然后他用自己從沒有用過的聲調,不屑而挑釁地問她,“現在我快要死了。你呢,你又能怎么贖罪?這幾個月的遭遇,簡簡單單一句對不起就完事了?解縈,你能拿什么償還?” “拿命還,夠不夠?”解縈朝他傻傻地笑了,然后她柔柔地鉆進他懷中。 “大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br> 小小的臉揚起,眼里的喜悅與赤誠一覽無余,她似乎不是要陪著他赴死,而是已經早早準備隨他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君不封傻住了,他沒想到,解縈會這么回復他。他的憤懣與惡毒頃刻間散得干干凈凈,被她打回原形。心里有種酸澀到腫脹的疼痛,從心口一直蔓延到四肢,他無法控制的自己身體的顫抖。 解縈還在他的懷中低喃,“做了太多錯事,就算是死了,應該也不會再見到大哥了?!彼匆娏怂劾锏耐闯?,朝他甜甜一笑,又低下頭,“大哥不用擔心阿縈會纏著你,我不會纏著你的……我不配?!?/br> 她沉靜地擦拭著眼淚,卻猝不及防被他緊緊擁住,感受到大哥的顫抖,似乎他也在哭。 解縈黯然地笑了。 “大哥,阿縈是真的喜歡你?!?/br> “大哥知道?!?/br>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br> “大哥,你一定要長命百歲?!?/br> 他們靜靜地相擁許久,解縈在他的懷里,睡著了。 臉上的淚痕慢慢風干,君不封撫摸著她的長發,一句一句回想著適才她的胡言話語,寬慰而心酸地笑了。心中的不忿消失,他可以心平氣和地咀嚼她遲來的道歉。 和惡女在一起待得太久,幾乎讓他忘了她的本來面目,可現在,那個干凈天真的靈魂,卻被解縈自己找了回來。 他們之間的種種糾纏,到后面已經很難去計較對與錯的問題,而且平心而論,他們現在已經過到了一起,只是心病無從消解。 他快要死了,生命之火在慢慢地垂危。 這些不用小姑娘提醒,他自己都能意識到。 可他走了之后呢。 他以為她已經徹底淪落成一個惡女,不會為這些事痛心。 可事實上,她只是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她的內心清亮如許,她知道她所對他所做的一切。時至今日,他才明白,解縈折磨他的同時,也在折磨著她自己。他的枯萎從外表開始,而她的衰敗來自內心,現在兩人都成了徒有虛殼的空架子,只是她還在強撐。 她的過去她從不多提,他以為他給她的關愛足夠驅散她內心的陰霾,但愛本身對她就是缺失,他的關愛,被她裝在一個小心翼翼珍藏的匣子里,時機到了,他毫不留情地帶走一切,留給她的只剩下空。他給予她的安穩是維持著她生命鮮活的養料,所以她只能拼了命地試圖留住他,她沒有選擇。 他的囚徒生涯在最初始雖然不甚順遂,但勉強可以過得去,一個突然的節點,讓他們的感情開始壞掉。她在他身上不加節制,而他無從反抗,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沒有在解縈的臉上看見過笑容,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的冰冷。而他呢,大概在被她頻繁羞辱的過程之中,徹底臣服于她。他知道的正常的她是個什么樣子,所以不遺余力去討好她,想要看到她身上瘠薄的快樂。 她卻拒絕他的靠近,甚至于比以往更為過激地折磨他。 起初他以為是她不信任他,并為此傷透了心。 現在,他想明白了。 解縈沒辦法接受一個這樣的自己,對他做出了下作行為的自己,被他深愛。 她的靈魂早早開始割裂,內心藏著一個想要和他如現在一般安靜度日的幻想,可她寧肯壓下這段幻想,也不愿意承認他的靠近。她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她知道她的所作所為意味著什么。 她不動聲色的彌補,只是她自己也知道,他們之間橫著一道難以填滿的溝壑,不是她幾句道歉,解除他的囚禁,就能夠輕易瓦解。她用笨拙的伎倆艱難維持,可他會錯了意,他們的關系變得更加不堪,而他也開始破碎,破碎到意識不到她的小心翼翼,她的低回婉轉?,F在,僅僅是因為他的生命垂危,她可以暫時拋棄對自我的嫌棄,一心一意同他一起,可即便是現在他一心一意待她好的情況,她依然隨時被她造成的后果所刺傷。所以她在他面前,還是不快樂,他變得枯瘦蒼老,她同樣消瘦蒼白。 他的存活不會導向她的崩潰,而他的消亡則是她毀滅的開始。 她已經是抱著一顆赴死的心在同他癡纏了,他以為自己給她留下美好的印象就可以悄然告別,可實際上,她只是在成全他。 他的末日,同樣也是她的終結。 這不是一個他所期許的未來。 君不封吃力地將解縈抱在懷里,細細打量她的臉龐,她的眼周因為痛哭變的紅腫,本來就蒼白的小臉經此一役更顯頹靡。他記得他們初次相遇沒多久,她也向他哭。楚楚可憐,謹小慎微,怕自己的不幸為他招惹來殺身之禍,那樣心地善良,可憐可愛。她是他的小小希望,從被她從落星湖畔救起,即便她的面孔諸多變換,她在他心中地位不改,始終承載著他對整個世界的無限期許與向往。 他從死人堆里救出她,希望她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可他從來沒有想過,如今她最后的愿望,只是要陪他去死。 雖然幻覺讓他不堪其擾,可他怎么會舍得她隨他而去。 但即便他沒有死,又能如何。 他可以不在意過去的種種,但她呢? 親手劃下的溝壑,她邁不過去。 而他。就像他以為自己可以忘掉經歷的噩夢,可實際是,他的痛苦有了實體,叁天兩頭在他身邊敲打,不讓他好活。他又怎么能輕而易舉地說出,就當一切沒有發生。 “給大哥留了這么一個難題……”他苦澀地看著她,吻了吻她的額頭,“你讓我怎么辦才好?!?/br> 他死,她會隨他而去;他活,她會棄他而去。 兩邊都是失去,孰輕孰重,他在心里有了選擇。 他注定要在這個殘缺的愛戀故事里,扮演一個惡人。 他又要再一次擅自決定她的命運,用自己的自以為是來成全她的好。 可再也沒有哪一次,比這次更適合。 夜里,解縈昏昏沉沉起了身,跌跌撞撞去解手。君不封靜靜地守在她身邊,沒有睡。解縈暈頭轉向,眼看著要倒,他急忙站起身來,扶著不知東南西北的解縈。 解縈的酒還沒有完全醒,解手之余,依然看著君不封傻笑,不停用臉頰去觸碰他的雙手,像只很乖巧的貓。也許她一直很想同他親近,只是自己已經走的太遠,沒法回頭,所以再也不能流露出一絲對他的依戀。 心口鈍痛,他吃力地把癱軟無力的解縈抱回床上,靜靜守著她入睡??粗莸哪橗?,仍然在思考,究竟怎么才能打破他們的困境。 解縈再度睡醒已是日上叁竿,被窩里暖意融融,她向四周摸索,沒能摸到熟悉的身體,一下驚得直起身來,頭疼欲裂。試圖回想一晚上發生了什么,大腦里都是空白,心里一陣恐慌,她抬頭向前方望去,發現大哥正跪坐在地上,小窗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臉上,讓她再度認清了他的疲倦與衰老。 君不封抬起手,溫柔地接住了屋外飄落的雪花。 他看向她,笑容一如既往溫暖,“丫頭,你看,下雪了?!?/br> 解縈受了他笑容的蠱惑,光著腳走到他身邊,同樣伸出手,看著零星的雪花在自己手心融化。君不封疼惜她,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強行坐下,用自己單薄的胸膛給她的雙腳取暖。他的身體不復從前飽滿,纖細的腳掌穩穩地貼在他胸口,觸及的都是分明的肋骨,好在還有瘠薄的溫度,足以讓她溫暖。 君不封就這樣抱著她的小腿,手掌捂在解縈冰涼的腳背上,一心一意給她取暖。解縈被他的溫柔激得頭暈腦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可能隨時隨地要來一場驚心動魄的慟哭。 “丫頭,大哥想給你做點東西吃……你覺得,可以么?” 君不封嘮家常似的,向解縈提了一個請求。 解縈愣了愣神。 給她準備伙食,就意味著將要踏出囚困他的牢房,雖然如今的他瘦弱到可以不大費力氣就從手銬腳鏈中脫出,但釋放本身,就是一個放棄的訊號。 解縈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的抵觸,倒不如說,她一直在等他開口,等他給她一個,還他自由的機會。她好像不再害怕他會離開她了,讓她惶恐不安的可怖變得虛無縹緲,似乎這一切的一切還不如大哥給她做一頓飯來的實際。 解縈點點頭,“好?!?/br> 看著他的表情由不可置信到欣喜若狂,解縈心中同樣充滿了快樂。來來回回如風般迅捷,他身上的鐐銬已經被她一一解開。 君不封遲緩地動了動雙手雙腳,生出一種不真確的錯覺。他嘗試性抱住了眼前的小姑娘,沒能聽見鎖鏈聲。用盡力氣想要抱起她轉圈,卻氣力不支,只能勉強繞了叁圈,君不封尷尬地垂下手臂,有點委屈地攬住她,低下頭和她蹭了蹭鼻梁,笑得有點羞澀。 解縈被他孩子氣的舉動弄得犯了癡,喜悅在心底悄然滋生。 大哥自由了,她似乎比他還要開心。 在那之后,他會不會選擇離開,或者對她展開報復,都不太重要。她很久沒有從心底里滋生一種切實的“歡欣”,不用殫精竭慮,思考他行為的每個意圖。 她只想看他發自真心的快樂。 兩人沉默地相擁了一陣,君不封戀戀不舍地松開了她的懷抱,凝視解縈,“丫頭,去拿一個活動的手銬和腳鐐給大哥帶上吧?!?/br> 解縈一臉驚訝。 君不封垂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習慣了。而且這樣我對自己也放心一點……快點去吧,大哥等你回來……還是說,你想讓大哥跟你一起去?!?/br> 兩樣她都不想要。 “我不?!苯饪M賭氣。 “丫頭——阿縈——” 解縈服了軟,讓君不封坐在密室床上等她,待她從房里翻出了手銬腳鐐,再回屋里尋他。 解縈拿來鐐銬,打開房門,向前走了幾步,密室空無一人。沒等她感到天昏地暗,一個黑影從暗處撲向她,然而因為腿腳不便,他直接撲過了頭,一把砸在地上。本來已經是骨瘦如柴,又重重撲在了地上,君不封沉悶地哼了一聲,不動了。 解縈嚇得魂飛魄散,才反應過來大哥是想跟她開個玩笑,可惜玩笑沒開成,倒讓自己遭了秧。她依稀記得平時對他的羞辱,他不甘,憤恨,隱忍,然而這次他結結實實摔了一下,看起來倒是很委屈,像一只落魄又可憐的野狗,毛茸茸的,讓她想摸摸他的傷口。 君不封身上磕青了好幾塊,解縈無奈,只好就地用密室里的小藥箱給他上藥,涂完藥膏,看他還是挺委屈,解縈氣不打一出來,使勁拍他腦袋,“你個笨蛋!” “疼!”君不封捂著腦袋,偷偷瞟她,眼底掩不住的慧黠,解縈白了他一眼,知道他又在逗自己。 他們有多久沒有這樣相處了? 在她不分晝夜折磨他的日子里,他甚至都被剝奪了喊痛的權利。 眼前晃過了他們過往的吉光片羽,解縈沉默。 君不封不知解縈心事,他大喇喇地牽住她的手,將她一把拉回了現實。他摸摸解縈干癟的肚子,一臉躍躍欲試。 “大哥給你做點東西吃,有沒有什么特別想吃的?” 解縈怏怏地搖搖頭。 君不封站起來,自作主張帶好了鐐銬,瘸拐著牽著解縈,走出密室。 “那我們就去看看柴房里有什么?!?/br> 解縈注定當不了一個巧婦,過年,柴房空空蕩蕩,君不封翻箱倒柜,只能取一點往日晾曬的干貨的救急。解縈根本察覺不到自己在過日子方面的低能,她甚至很自豪自己又從地窖里給大哥拿了一壇九年陳釀。她像只小鴨子一樣,慢吞吞地跟在大哥身后踱步,聽他漫不經心地數落她對自身的怠慢,體味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教誨。他已經太久沒有在她面前擺出一個純然的長輩架勢,從她對他示愛開始,他們的感情就成了一場默不作聲的博弈,他從此沒有任何機會插手她的成長,她一路野蠻生長,自我感覺良好,察覺不到自己成長的任何疏漏,他卻將她的方方面面記在心里,滴水不漏。 她保持著這種熟悉而新奇的狀態,看著他熟練地拿起菜刀處理食材,覺得一切似夢非幻。君不封狀態很好,手傷也沒有爆發。他利落地處理了原材料,將有限的食材一股腦丟到鍋里燉煮,等待飯菜出鍋的間隙,他又隨手蒸了兩碗白飯。 解縈以前也常常觀摩大哥做飯,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只是單純沉迷大哥,往日他含蓄地說她水平不好,她總不以為意,這次仔細看了他行云流水的動作,解縈含羞帶愧,又忍不住在心里夸大哥心靈手巧,蕙質蘭心,一等一的好。 她從身后靜靜抱住他。解縈仿佛聽到他在輕笑,他寬闊的手掌蓋住了她的雙手,輕輕拍了拍,便掙脫了她的親密,在廚房熱火朝天地cao辦,似乎要給她補上昨夜跨年的虧空。 他的狀態太好了。如果不是能一眼看出他身上根深蒂固的疲憊,仿佛這種生機盎然的姿態,在他身上從未消失。 解縈比誰都清楚大哥的身體情況,她也知道有一個詞叫回光返照,雖然她已經命令他不許擺出任何一副告別的姿態,可只要條件允許,他就會用自己的方式來同她道別,間或不斷的叮囑同樣如此,已經不再是糾結于幾日的瑣碎,他的視野長遠,于是也把她,放到那個他已經無法觸碰的未來里。 她想他要走了。 解縈不著痕跡離開了柴房,躲在門后,無聲痛哭。被她封閉的閘口已經徹底打開,她的情緒終于不能自控。 君不封做好飯把解縈叫到了飯桌前,發現解縈又把眼睛哭得紅成了小兔子,他佯作不知,單是把菜往她面前推,手頭可供使用的食材實在太少,燉煮到一起,君不封心里也心虛,好在他四處搜刮,找到一塊小小的豬油,給自己和解縈各分一半,放在白飯上,他給她做了一小碗豬油拌飯,祈禱這一小碗飯能挽回自己的亂燉在解縈心中的形象。解縈根本不清楚他的小心思,夾好菜就著拌飯吃了兩口,眼淚順著臉頰直直流進碗里。這下他再也不能視而不見,依舊是心虛,笑著擦掉她的淚水,還要故作輕松的打趣,“怎么,太久沒吃到大哥做的飯,一下激動成這樣?這可不像我們小姑娘???以前我可沒覺得你是個小饞貓?!?/br> “好吃?!苯饪M口齒不清,一邊哭,一邊往嘴里塞飯。 飯菜于她向來只是糊口的的東西,她不知道什么好壞,分別菜肴的唯一原則僅僅是它們是否出自大哥之手,可即便是大哥的手筆,她同樣嘗不出好壞。 那是之前。 十五歲之后,她就忘記了他所給過她一切屬于家庭的溫暖,現在他把這些擺在她面前,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味蕾是活的,飯菜的滋味令她迷醉。久違的暖流在她心里暖洋洋的膨脹,她難能感覺到餓,只是她的饑餓與疼痛相連,飯菜恰到好處阻隔了她的嗚咽,讓她勉強在他面前,留有一點點體面。 君不封同樣舉著碗,遮蔽了自己的神情。 他們沒能保持之前的親密。 狼狽不堪地吃完一頓午飯,解縈沉默地幫他清洗碗筷,帶著他去了自己的臥房,給他的身上上藥。她將床鋪好,把整個床褥留給他,然后自己轉身退出門去。 她明明知道他隨時隨地可能有自殺的危險,可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支撐自己待在他的身邊。 她是劊子手。 君不封蜷縮在床上,頭腦里令人生厭的幻覺還在鍥而不舍的繼續著他的惡毒,而今天,終于帶上了解縈,腦海里都是對解縈失控情緒的譏諷,而譏諷到了最后,靈魂合二為一,他們不約而同嘆了口氣,知道她開始再度厭棄起自己。 她的情緒與行為完全驗證了他的猜想。 她對他的感情,從來沒有變過。愈是深愛,愈是痛恨這個擔當了劊子手的自己。 她快要崩潰了。 只要他逝去,解縈的人生就會迎來全面的崩塌。他想了一夜,任然不知自己該如何去做,去規避他最不想見到的結局。 到了晚上,解縈在房門踟躕,他朝她招招手,“丫頭,過來?!苯饪M才不情不愿坐到他身邊去。 “又跟大哥鬧脾氣?!?/br> “我沒有?!苯饪M有氣無力。 他板著臉孔,“大哥要抱著你睡,不準躲?!?/br> 解縈打了個寒顫,小小地點了點頭。 他的臉色放緩,兩人躺在床上,他側著身子,一直盯著解縈看。解縈被他盯得心虛,試圖捂住他的眼睛,手心觸及,一片潮濕。 “大哥……” 一日的cao勞,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凝視的久了,淚水自然而然就來了。他是如此恨她的偽裝,她的強作鎮定。她遺忘了酒后的一切失言,還在扮演那個鎮定自若的幻象。而他看清了一切過去與將來,卻為了她的自尊,不去戳破她的夢。他恨她的決絕與倔強,恨她明明如此渴求他的愛戀,卻仍在自暴自棄的折磨自己,不去回應他的示愛。他同樣恨他自己,恨自己沒有早點領會到她行為背后的最深的渴望,最終讓這一切動機的流向成了抽絲剝繭的解謎,他明白的太晚。也許從解縈十叁歲起,他提出自己要離開的想法,就應該要先問問她,問問她愿意怎么做,如果一切塵埃落定,還愿不愿意跟著他浪跡天涯。 他自以為是,狂妄自大,總以一個撫養者的姿態,站在高處為她劃定他自詡她應該走的道路,可是他從來沒有真正停下來問問她,小姑娘究竟想要什么。即便她說出了自己的渴望,他也沒想著背后的原因,他只是想逃?;氐剿磉?,他沒試圖問過她,有了仇楓那樣年輕英俊的伴侶,為何還是需要他的陪伴。在她崩潰的時候,他只在意自己的痛苦和不知所謂的迎合,在她抗拒的時候,他還在糾結她是不是不再愛他,他任由她的異常發展壯大,從來沒提起勇氣試圖喚醒她。 他一度把她當成一個世人無法接納的小瘋子,只有他以身飼魔鬼,才能讓世人安康,這日早些時候他還在這樣想。他受她的豢養,始終把自己放在與她不甚平等的地位里,或低或高,卻從來沒有試圖站在她的位置,為她著想。 她是那樣的敏感卑怯,因為脆弱無力,所以狠辣惡毒,越是一無所有,越要傾其所能,一路作孽而向善。他看到的是那個投射在墻上的強大的影,始終沒有留意過角落里的本體。他臣服于她的狠厲,醉心于她的溫柔,他所幻想的一切都基于她給予自己的迷戀,他一直自詡是她的撫養人,可他從來沒有試圖走進過她的傷口,一次也沒有。 解縈拿衣袖擦了擦他的眼淚,“愛哭鬼?!?/br> “還不都是因為你這個臭丫頭才變成這樣?!?/br> 解縈悻悻收回手,君不封從后面抱緊她。想自己如果還有足夠多的時間和機會,他會耐心細致地撫平她的創傷與不安,引導并維持她的喜好在一個可控的范疇,他會和她一起探索刺激而未知的喜悅,他會守護照料她一輩子,讓她在他面前可以永遠做一個小小的女孩,不用承擔世俗所加給她的一切謾罵與白眼。如果說愛如山海,他定不會只給她曲折的涓涓細流,他會為她傾其所有,讓她一直在安穩的大海里徜徉。 可惜,一切都只能是想想。 他注定做不到,如他腦海里所設想的那樣,把他的全部熱情與光明都贈與她。 他沒時間了。 之后的幾日,他的精力再度喪失的一干二凈,纏綿病榻,他們又死氣沉沉地撐了幾天,期間解縈的情緒不斷失控,在他面前數次落荒而逃。他在腦海里進行著無數推演,最后終于想到一個不甚高明的法子。 解縈的房內堆滿了大量藥物與書籍,其中有一些瓷瓶上的標注,字跡仿似狗爬,那是若干年前他的杰作。 他是個孤兒,從小過的苦日子,丐幫收留了他,只傳授他武藝,入了浩氣盟之后,他開始學認字,但認得很有限,除了行走江湖所必須的基礎大字,僅限于盟主謝淵、惡人谷谷主王遺風這兩位死對頭,及他的幾位至交好友。到了萬花谷之后,他才學會了寫解縈的名字,字跡狗爬似得的不好看,勤加練習后,才能勉勉強強把他和解縈的名字放到一起,可饒是字丑的驚人,解縈在第一次練好自己的高級藥丸時,還是央求他寫名帖,鬼畫符的字貼到她的小藥瓶上,他自覺尷尬,解縈卻歡喜地原地轉圈,時不時拿著藥瓶來看,那時他笑她小題大做,但現在才意識到,或許她早早對自己情根深種。 正月十六夜里,兩個人對坐,解縈在翻著一本破舊的醫書,而他在看解縈,看著看著,一只手搭到了解縈手背上,“阿縈,看你藥瓶上的那些字跡都有些舊了,大哥再給你寫一些新的好不好?” 解縈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身體明顯抖了抖,她不著痕跡縮回手,起身給他拿紙,為他研墨。 他在書桌旁看著解縈行動,想他的丫頭還是天生的文雅命,雙手又白又細,天生文雅,僅僅是看著,就足以讓人賞心悅目。 解縈做好了準備工序,抬眼看了看他,君不封臉上的笑容淡淡的,解縈低下頭,給他讓了位置,君不封按住她,“你得教大哥寫這些藥名,大哥可不太識字?!?/br> 解縈渾身僵硬地點點頭,細細地哼了聲“好?!?/br> 她將自己珍藏藥丸的名字一一寫好,聚成一沓推到君不封眼前,君不封搖搖頭,慧黠的笑容里帶著叁分蠱惑,“你知道,我不大會寫字?!?/br> 他向她輕微地施壓,她就痛苦地想要逃竄,可因為已經允諾自己會答應他的一切要求,解縈強行壓下自己的恐慌,站在他的背后,握住他的右手,一筆一劃寫的專注,而她的左手則被大哥寶貝一般緊緊攥著,這種親密讓始終提心吊膽的解縈漸漸放下心防,待兩人圍到小桌前,整理著她的瓶瓶罐罐時,試圖平靜的臉孔有了松動,浮現出一抹靈動的笑,君不封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解縈面帶笑意,他也跟著咧嘴笑,可惜依舊是瘦,笑得一臉褶,解縈看他好笑,下意識伸手去掐他的兩腮,手指卻被他在半道截住,狠狠親了兩口。 “大哥記得那會兒你剛剛學會練一些強身健體的藥丸,整個人都很亢奮,大哥對藥理一竅不通,你練好丹藥,大哥就牛嚼牡丹似得往嘴里塞,后來被你罵了一頓還不說,你還逼著我站在墻角反省?!?/br> “這么久的事……你還記得?!?/br> “當然記得,你那時一邊罵一邊拿小拳頭捶我,說什么‘話可以亂說,藥不可以亂吃’,等大哥在墻角反省好了,你還專門把這些藥分好,分門別類的告訴我,哪些與哪些不能混在一起吃,大哥雖然學不會寫字,好歹行走江湖多年,保命的法子,一直沒有忘,你當時教我的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只是可惜,字沒記住一個,還得重新學?!?/br> 他拿起其中的幾瓶藥,將它們單獨擺在一起?!拔矣浀眠@幾種混合著吃,必死無疑?!彼址诸惲肆硪恍?,“這些混著吃,輕則癡傻,重則喪命?!?,他拿起一瓶藥,“這瓶滋養身體最佳?!?/br> 君不封準備將藥瓶放回桌上,藥瓶卻直直從他手里掉了下去,解縈眼疾手快,接住了藥瓶,君不封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右手,朝著解縈苦笑了一下,解縈心里一疼,給他拿來放在床頭的藥膏,小心翼翼給他的手心上藥,細細地按揉。按摩了好一陣,解縈擔憂地望著他,“有知覺了嗎?” 君不封像模像樣地動了動,“沒有……要不,你再給揉揉?”解縈乖乖照做,整個手掌被解縈揉了又揉,她再度擔心地開了口,“再試試?” “嗯?!本环獬隣N爛一笑,手臂向前伸展,給她擺了一個殘疾版的大鵬展翅,兩手在空中游移了幾個來回,他突然變了手勢,出手如電,點了解縈胸口的xue道。 如今他已經是個毫無內力的廢人,即便用的是丐幫內部的點xue手法,解縈只需要不多時就可用內力自行沖開,他必須抓緊時間。 解縈被他點了xue道,只是剎那的功夫,就從這幾日渾渾噩噩的癡傻中清醒過來,她咬著自己的嘴,惡狠狠地瞪著君不封,憤怒與惶恐侵占了她的面容,她卻不知道應該對他說些什么話。 早該如此,不是嗎。 君不封從容不迫地拿起桌上擺的藥瓶,將自己事先分好類的藥丸一一倒出,就著桌上的茶水吞服,完成了預謀已久的工序,他好整以暇地坐在解縈對面,千言萬語,不知該同她從何說起。 他混雜著吃了幾種禁忌的藥丸,只需須臾,藥性就會發作。 解縈的表情已經從適才的憤怒變為悲哀,并再度浮現了他所熟悉的癲狂與殘忍。君不封知道,如果不是現在她被點著xue道,她一定會撲到他面前。 她被他徹底的激怒了,她想殺了他。 藥物漸漸發揮了效用,他從木椅上跌坐下去,垂著頭,半跪在解縈面前。眼里開始模糊不清,喉嚨也有了血味,他難受的發不出聲響。而解縈終于沖開xue道,吐了幾口血水,解縈如獵豹一般將他推倒在地,她趴在他的身上,笑容冷酷,聲音很小很細,“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這段時間的感情都是假的,你只是想要報復我,你要眼睜睜死在我面前,你要讓我生不如死!沒關系,我不會讓你如愿的?!?/br> 她死死地扼住他的咽喉,“我說過,你的命是我的!” 君不封沒有反抗,他的臉色漲紅,眼神漸漸渙散,嘴角也逸出了鮮血。這時他反而笑起來,在極端的窒息與疼痛中,他的笑容漸漸成型。最后成了一個解縈很多年沒有見到的笑容。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真容的那一天,他高高大大的立在自己面前。 眼眸湛亮,牙齒潔白。 笑容中的溫暖,驅散了長期以來在她心中盤桓的陰霾,從此她知道了光明的另一種模樣。 現在它與大哥當下的面容重合了。 如今他蒼老,枯瘦,不成體統,可笑容中蘊含的感情,柔柔地灼傷了她的雙眼。 她喜歡他那樣笑,喜歡他天天對著她笑,甚至于……不面對她,他本來就應該一直快快樂樂無憂無慮。 帶給她溫暖,給予她力量的男人,在這一刻,她想殺掉他。 眼淚大塊大塊地落在他臉上,她松開手,封了他的幾處xue道,向他嘴里塞了續命的藥丸,解縈失聲痛哭,“大哥……我從來沒想讓你死……我想讓你好好活下去?!?/br> 他的喉結微微聳動,血紅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下來。 他輕輕擁住了她。 嘴里吐出一口血水,他的聲音很輕,眼里都是快活,“大哥一直都知道?!?/br> 間或昏迷的這幾日,他一直在想,讓自己始終處于死亡邊緣的東西,究竟是什么。久而久之他想明白,他的病是心病,身體的損壞尚屬其次,最重要是心靈的創傷。 他所經歷的苦痛,是彼此的痛苦根源。 他忘不了,她也忘不了。 解決問題根源的方法,就是讓這段經歷本身消失。 所以,他必須要讓自己“死”一次,“死”的干干凈凈,可以忘記他們之間的一切齟齬,給她一個純潔無瑕的未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還能不能承受猛烈藥物的摧殘,但他一直信任她的醫術,正如他相信她暴怒之后定會向他施救,那是他的好丫頭,她絕不會讓他就這樣喪命。 他的性命是牽引她不讓她胡作非為的那把鎖,他活一天,她就能支撐一天。他沒辦法將她從自我厭棄中拯救,正如他沒辦法將自己從自暴自棄中拯救出來一樣。必須要有一方放棄自己的全部,才能成全令一方的感情。 他是她的大哥,她的愛人。 他撫養她長大,他注定會保護她,由生到死,無怨無悔。 癡傻是他對自我的懲罰,他永遠沒有辦法讓從小撫養長大的小姑娘去正視她的過錯,這是他身為撫養人的失格。萬幸這場罪孽里的受害人正好是他自己,他可以主觀選擇抹掉一切,讓自我消失,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他替她承擔所有的罪。 死一次,然后,活過來。 “大哥想讓你,好好活著,大哥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以后,你不能丟下大哥了?!?/br> 開春之際,萬花谷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仇楓風塵仆仆,遲疑地站在一個荒涼的小院外許久,最終提起勇氣,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