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
離疏從昏沉的夢境里醒來,努力睜開自己的雙眼,感受了一下自己現在的身體,還是那只叫清清的小狐貍,“清清”是離疏給這只小狐貍起的名字。他依稀記得自己先后附身過的小動物有小蛇,小貓,小狗還有這次的小狐貍。每一次附身后,他都會給這只小動物起個好聽的名字,它們的名字分別叫做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經過幾次生與死的洗禮,離疏大概能想象出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了——一只流浪的孤魂野鬼。 他這只孤魂野鬼先后附身了各種不同的身體,說是附身,又好像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附身,而是自己的魂魄與這些小動物的靈識共用一個軀體, 離疏無法完全左右它們,但是可以與它們共情,能在危險和關鍵的時刻向它們的靈識發出暗示。前一個身體消亡后,他會不由自主地進入另一具軀體“附身”。而且這種“附身”也并非是奪舍,似乎是不以自己意志為轉移地“被附身”。 不知是從何時起,離疏開始與他物共享軀體,與這些軀體一起顛沛流離,一起風餐露宿,一起饑寒交迫,一起喜怒哀樂。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同軀體的溫養下,每一次附身后離疏都能感覺到自己有些許變化。他感到自己的靈識似乎在逐漸變得強大,就像個小孩子對周圍的世界從懵懂無知到不斷深入地理解一樣在成長。這一個個血rou之軀應該是在幫助他溫養這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來自何方的一絲魂魄。 但是不管自己的靈識如何在一天天成熟,他好像還沒有附身過人類的軀體,而在動物的軀體之中,受之所限,離疏亦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他只知道自己附身的每一個宿主死前都在被人類追殺,最后喪命于人類之手,但卻不明緣由。 離疏唯一能體會到的是宿主們驚恐慌張的眼神,四處逃竄的身軀,狂跳著快炸裂的心肺。 幾次的欲哭無淚和痛徹心扉之后,他甚至不想再附身了,因為每次重生后的歡愉都是以凄慘的死亡來結束的。離疏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會不會是自己這個不祥之物給宿主們帶來了多舛命運。 但是每次附身又是非常被動的,在脫離了前一個宿主的血rou之軀后,總好像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抗拒著離疏的意愿要把他往一個活生生的軀體里塞。 因為有了各種前車之鑒,離疏漸漸學會了如何盡量去保護宿主的安全。為了保護小狐貍清清的平安,離疏可是費勁了心機,他不知道給清清暗示了多少遍安全護身條例,比如不要到處亂跑,吃飽就趕緊去睡覺。所以清清是離疏附身時間最長的小家伙,到底有多少時日,離疏自己也說不清楚??梢娢从昃I繆,提前灌輸安全意識比遇到危險臨時抱佛腳要有效得多。 小狐貍清清在離疏連日來反復的安全教育下似是有些脫離了本性,哪里還是一只活蹦亂跳的小狐貍,活脫脫一只除了吃就會睡的懶貓。不過只要能保住性命,遑論其他,離疏只希望它能壽終正寢地老死,而不是被人殺死。離疏隱約中似乎是想洗去自己心中時不時冒出來的一絲愧疚感。 但是百密之中必有一疏,有一天清清在林中覓食,因春光尚好,心情也大好,弄得離疏也跟著它一起身心愉悅,頓時放松了警惕,清清跑出了離疏給它劃定的安全區域。 結果清清在歡跳中不知碰到了一個什么物什,身體忽然被一樣東西牽住了不能自由移動,疼痛順著一只腳傳導上來,離疏借著清清的眼睛向下一看,完蛋!清清的一只后腿被不知道什么時候放在這里的一只獸夾夾住了。 清清越是掙扎獸夾夾得越緊,疼痛越是劇烈。離疏的心里千般無奈萬般焦急,他恨自己為什么只是一抹魂魄,他恨自己為什么此時此刻什么也做不了。 清清掙扎到精疲力竭,只能伏在原地等待著十有八九是凄慘的宿命。太陽西下,天光漸暗,清清又渴又餓,耗到沒有一絲力氣,氣息奄奄地趴在地上發出微弱的嗚咽聲。林中除了蟲鳴之音,清清的哀鳴聲顯得特別刺耳。 忽然離疏借著清清的耳朵似乎是聽到了人類的腳步聲,趕緊暗示清清不要再發出聲音,此時離疏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他順著腳步聲傳來的地方望去,一雙破爛的草鞋和沾著泥土的雙腿映入離疏的眼中。離疏吃力地抬起頭順著對方的下半身向上望去,來人衣裳襤褸、蓬頭垢面、灰頭土臉、離疏根本無法辨識出這人的五官和長相,依身形和穿著來看,應該是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十之八九是個叫花子。 看到來人,離疏在恐懼之中夾帶了一絲絲同情,人生在世,混得慘不忍睹。對方蹲下了身子,看著清清哀求的眼神,離疏用盡全力暗示清清一定要表現出可憐得不能再可憐的神情,以求最后一搏。 對方望向清清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似乎是真的動了惻隱之心,然后他做了一個值得離疏千恩萬謝的舉動。那叫花子先是用一只手撫摸了一下清清背上的毛,然后用雙手幫清清把那個困住它的獸夾掰開了,清清瞬間得救,沒有千恩萬謝,馬上逃離了是非之地。此后,清清變成了一只瘸腿小狐貍。 離疏每每回憶起這次的遭遇,心里頓生百感交集和感慨萬千,似乎是對人類有了重新的認識,各種念頭不時涌入,比如“人也不都是那么壞??!”或是“人也不乏宅心仁厚的??!"等等。 清清雖然腿瘸了,但行動還算自如,上躥下跳去覓食都不成問題,這令離疏甚是欣慰。也不知從何時起,那個救過清清一命的小叫花子總是會出現在清清經常出沒的這片林子里,來找一只瘸腿的小狐貍,來的時候還經常帶些好吃的,雞骨頭鴨脖子什么的。 清清看見那個小叫花子就要竄出來跟他玩會兒,順便解決一下溫飽,小叫花子一邊用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心滿意足地看著清清吃得狼吞狐咽,一邊像上了癮似的用手不停地輕輕撫摸清清頸背上的毛。 離疏猜想清清一定是個漂亮的惹人愛憐的小家伙,一定有一身好看又惹眼的皮毛,否則怎么會令這個小叫花子如此愛不釋手,只是以前大都為了逃命躲于人前,哪有機會展示和被欣賞,不過這種機會還是不要有了吧,離疏一下子想起了華麗的狐皮大衣,頓時打了個冷戰。 小叫花子一邊“動手動腳”,一邊嘴里還沖著清清嘟囔著什么。離疏雖然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大概也能猜到那無非就是些對清清的喜愛之詞。 也不知道這清清是中了什么邪,受人一次救命之恩就完全放松了對人的警惕,或許它也單單就是為了那點兒口食解饞,全然不顧性命之憂。任憑離疏如何暗示和警告它要遠離人類,人類有危險等等都無濟于事。 這樣平靜的日子一天天地過著,雖有些無聊,但也令人心安。小叫花子會定期帶些好吃的到林子里來找清清玩耍,清清似乎也是一樣,快到相見的日子就會開始有些思念。 每每離疏感受到清清的那種思念之情后,夜里沉睡時總是反復做一個夢,夢里依稀夢見有一個人在自己的脖子上掛了個什么東西,然后又對自己低聲耳語了幾句,他聽不見那人說了些什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臉,但似乎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和心跳,然后這個夢境就漸漸模糊不清了。 最近幾天不知什么原因,以前如期不會缺席的小叫花子很久沒有來看清清了,清清自然也是吃不到他每次奉上的珍饈美味了?;蛟S是清清架不住嘴饞還是思念,好幾次不顧離疏的暗示跑出了離疏給它限定的安全區域想去尋那小叫花子。每每這時離疏都會有些許不安,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果然不知是在劫難逃還是命中注定。 當有一天,清清再次跳出樹林中的安全區,進入了一條可能隨時會有行人走動的林間小路時,幸運沒有再次光顧。小路兩邊郁郁蔥蔥的樹木看似一片祥和,卻是暗藏殺機。 兩個腰懸配劍、道人打扮的男子經過這片樹林時,正好看見從樹林中躥出來的小狐貍清清,其中一個灰衣道人手上拿了一面鏡子一樣的東西,對著清清照了一下,鏡子中瞬間閃出可怕的綠光。離疏不小心抬眼正對上那道綠光,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差點失去知覺,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一道劍光劃過,另外一名道人擲出手中長劍正好插進清清的心窩,清清似乎是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么回事,便已神魂俱滅。 剎那間離疏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到清清彌留時的心境,便發現自己已經從清清的軀體里彈了出來,離疏心中一顫,失聲喊道:“清清!”但是根本沒有任何回應,誰又能聽得見一只孤魂野鬼的吶喊?他正想俯身沖過去看看清清怎么樣了,誰知拿鏡子的道人又用方才那面鏡子照向自己所在的位置,霎時一柄長劍自他另一只手中脫手而出,帶著破風之音的同時旋出一道亮眼的白光直直地刺向自己。 離疏頓時驚呆了,不及細想,抱頭躲閃,四下逃竄,其實離疏既沒有手也沒有頭,他覺得自己應該就是類似于一團幽幽鬼火一樣的東西,所以能夠上躥下跳。不知自己到處亂竄了多久,離疏終于停在了一片樹葉上,他定了定心神,發現四周很安靜,沒有人喊打喊殺地追來,也沒有劍光四溢。 離疏估計自己是已經脫險了,但有一事沒有想明白,自己明明就是一絲魂魄,但那兩個道人似乎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并且向他發起了攻擊。思忖片刻,離疏還是決定回到那個傷心地去看看清清,不管怎樣,總要看最后一眼。這樣想著,他那不存在的眼睛里似乎流出了一滴無形之淚,這團鬼火就順著原路往回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