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赫連鐸看了那個青衣婦人一眼,那是他的母親,卻從來都沒有陪在他身邊哪怕一日。 他曾經貴為天子,也不過是別人砧板上的魚rou,沒有任何權力。 而今他也有了想要保護的人。 他想先生也是這樣吧。 赫連鐸轉身,邁著小步子,亦步亦趨地跑到龍椅前,他爬上去,然后端端正正坐穩了。 “平身!”聲音不大,卻鏗鏘有力。 “罪婦姚氏,欺君犯上,為穩后位,致使朕與親生母親骨rou分離,罪無可恕,朕要賜死她!” 赫連鐸下了他第一道旨意。 就算他不說,姚妙蓮為一定會被處死的。 黑甲軍控制著姚妙蓮,她披頭散發,形容狼狽,之前一直神色怏怏沉默不語,聽到這句話后,卻忽然瘋狂地咆哮起來,恨不得沖上前去把赫連鐸咬死。 謝九楨忽然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亦清……”姚妙蓮不再發狂了,她冷靜下來,看著謝九楨的眼神中仍然有希冀。 “亦清,我知道我們其實是一樣的人,你一定懂我的,我不過是喜歡權力,論智謀才學,我哪點比不上他們,不過因為我是個女子,女子要得到權力難如登天,如果我是個兒郎,絕不是現在的局面——” 她說到一半,待看清謝九楨的眼,咬字一下就停止了,她皺了皺眉,仿佛看到了那人高高在上的譏諷和不屑。 又或者說是漠然。 姚妙蓮不是個真正的傻子,捫心自問,事到如今她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輸嗎? 實力配不上她的野心。 當魏王第一次強迫她的時候,她就該知道自己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她的高位不取決于自己的能力,不過是因為別人的施舍。 又或者在更早之前,為了成為皇后,她藏起自己的真心爬上赫連玨的床。 有什么是靠她自己得來的? 好像都沒有。 亦清在做赫連玨伴讀時,還偶爾會提點她一兩句,當她成為姚貴人,他再看她時,眼中只有淡淡地冷意和漠然。 原來他早就看不起她了。 謝九楨瞇了瞇眼,他站在她身前很久,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轉身看了一眼赫連鐸。 關于姚妙蓮心中在想什么,謝九楨并不關心,他只是由她看到了自己內心中深藏的惡念和僥幸。 如果不是這個女人殺了赫連玨,他不知自己最終會不會出手。 就像,如果不是穆遷在晏氏流放的路上做了手腳,他也不知自己會不會善罷甘休。 這世間總是不缺捅進后心的刀子,單看怎么用,握在誰手上。 一場壽宴在子夜終結,赫連鐸迎來他真正的生辰,但謝九楨沒有恭祝他什么,留下黑甲軍,他匆匆出了皇宮,好像一刻也不能停歇似的,他一路上快馬加鞭。 烈馬在雨夜中奔馳,雨水濺落,馬蹄踏著一個個水洼向前,義無反顧地,直奔著定陵侯府的方向。 快到侯府門前時,他忽然在雨簾中看到一個影子。 燈籠懸掛在兩側,投落氤氳光芒,雨幕里有蒸騰的水汽,讓那人的身影變得朦朧虛幻。 謝九楨拉了一下手中的韁繩,馬身堪堪停在侯府門前的石獅子旁,他翻身下馬,一身涼意,好像燈光的暖色都沒法將他包裹。 晏映撐著傘走下石階,臉上浮起的笑意好像成了照亮他一生的燈火,謝九楨忽然想起自己在手刃仇人之后那個困擾于胸的問題,而今全都迎刃而解。 晏映將手中的傘撐高一些,替他遮擋風雨,臉上有些心疼:“怎么就這樣騎馬回來了呢?雨這樣大,染了風寒如何是好?” 謝九楨接過傘柄,眉目深深,聲音溫潤似水:“那你怎么在這里等我?!?/br> 晏映就答:“我覺得先生會趕回來?!?/br> 她抱住他的手,像是唯恐他會如何似的,語氣里多了幾分急切:“想在這里等你,讓你知道還有人在等你?!?/br> 她多怕啊,怕他一報完仇就像斷了根的浮萍,這世間再也沒有什么能牽動他的心。 謝九楨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輕輕地把她抱在懷里,他一身風雨侵透全身,冷冽如刺,可仍在盡力汲取溫暖。 “我知道,”他閉上眼,好像舒舒服服地喟嘆一聲,將身上背負的所有都放下了,就這樣抱著心愛的女人在懷里,聲音淹沒在雨聲中,不停地呢喃著,“我知道……” 謝九楨那夜過后果真生了一場大病,魏濟看過之后,輕嘆一聲,安撫晏映讓她不要擔心:“這事壓在他身上太多年了,你應該能想到他這么多年來過得有多難,他不是個能言善談的人,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久而久之困守成疾?,F在諸塵皆了,從前的隱患都顯現出來了……” “不過你放心,與性命無礙,這對他來說也好,生過這場大病,病去仇怨也去,從此心中只剩清明了?!?/br> 晏映聽他說先生沒有性命之憂,放了大半的心,謝九楨昏昏沉沉過了三日,黑甲軍就在皇城之外守了三日,仿佛要震懾誰一般,沒人敢在黑甲軍面前叫板。 第三天,謝九楨終于清醒了。 從床上坐起,腦中還有些渾渾噩噩的,他扶著額頭,聽到門那邊響了一聲,微微偏頭,就看到晏映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一撞上他的視線,先是驚詫,而后浮滿喜色。 她加快腳步走過去:“先生,你醒了!” 謝九楨看她走到床邊,把水遞給他,他接過來漱了漱口,用手帕擦了擦嘴。 “皇宮里怎么樣了?” 晏映微微睜大了眼睛。 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這個,看起來真是很冷靜呢! “有傳聞中的黑甲軍在,沒人敢造次,”晏映把杯子放回去,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回頭看著謝九楨,神色有些古怪,“對了,太后……姚妙蓮自縊而死了?!?/br> 謝九楨“嗯”了一聲,又揉了揉眉心。 晏映坐過去:“怎么,還難受嗎?” “我睡了多久?” “三天!” “怪不得?!敝x九楨笑了一聲。 “怎么了?”晏映不明所以。 他抬起頭,眼中沒了從前化解不開的幽暗,柔情似水般的眼眸前所未有的澄澈,他道:“怪不得,我餓了?!?/br> 晏映碰上他的目光,心頭忽地一顫,怔了有一會兒,她才紅著臉道:“已經吩咐下去準備晚膳了!” “還有呢?” 晏映眨眨眼:“還有什么!” 見她坐得越來越靠后,謝九楨笑著把她撈過來,噴薄的熱氣灑在她脖頸上,癢得人心里難受,晏映驚叫一聲,伸手拉住衣服,掙扎著躲開:“先生!你怎么能這樣!” 剛還說他醒來之后特別冷靜呢!是她錯了! 謝九楨微抬起頭,眸中覆上一層暗色,他昏迷三日,臉色白得可怕,卻更襯得紅唇如血。雖是病中,力氣也沒有絲毫減少,動作也沒收斂。 “我怎么了?”他挨著她耳邊問。 晏映的身子顫了顫,堅決扯著衣服,都要氣哭了:“你才剛醒……你從前哪里有這么急不可耐的時候?太可怕了,先生,你還是我的先生嗎?” “那是我錯了,”謝九楨親了親她耳垂,“竟然讓你對我有了誤解?!?/br> 晏映知道逃不過了,使出撒手锏:“魏倉公說我胎位不穩,不宜行·房?!?/br> 她義正辭嚴地看著他。 謝九楨終于被她的認真逗笑了,抱著她親了一口:“我只不過是想抱一抱你?!?/br> 鬼才信! 晏映不掙扎了,靠在他胸膛上,她聽到咚咚的心跳聲,強烈而有力,他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眼前,不像之前一樣死氣沉沉的。 “我打算扶持赫連鐸?!?/br> “嗯?!标逃吃缇椭浪拇蛩懔?。 “等他坐穩這個位子之后,你想去哪,我陪你去?!?/br> 晏映小聲嘟囔:“我就想在京城老實呆著……” “那也行?!?/br> 晏映沒問謝九楨為什么不去夠那個唾手可得的位子,他這一生太累了,下半輩子只想過得輕松一些。 他骨子里大抵就是個當先生的人吧,比起自己當皇帝,更有興趣的或許是培養出一代明君。 為什么沒早些動手? 晏映之前也想過,除了對赫連玨的承諾,先生也許只是想等小皇帝長大一點。 她沒什么野心抱負,對皇后這樣的身份也不屑一顧,比起那些高高在上,虛無縹緲的東西,跟在先生身邊是她畢生所求。 在這里,能學到所有她期望學到的東西。 而他還是她的夫君。 沒有比這更便宜的事了。 晏映想著想著就笑出聲來了,謝九楨放開她,眼中有些疑惑。 “先生,你實話說,是不是在翠松堂時,就把我放心上了?”她手指抵著他胸口,隔著衣物,癢到心頭上。 他又想起翠松堂分別后再見,馬車里她媚眼如絲,如小蛇一般纏在他身上,如果不是把她弄暈了,最終會發生什么,他也不能保證。 那時他就拿她沒有辦法了。 又怎么會是一時的情動呢? “也許是吧?!?/br> 還好他醒悟得不是那么晚,還好他肯坦誠自己的心。 謝九楨把“也許”兩個字去掉,又鄭重地說了一遍。 “是?!?/br> 晏映笑得溫柔,沒說“你怎么早不說”這樣的話,她覺得,那段昏暗的日子,跟自己內心拉扯的日子,對真心的詰問和質疑,對下決心的那份猶豫,這些都是必經之路,必不可少的。 對她是這樣,對先生亦然。 好在他們經歷這么多,仍不變真心。 晏映摟住他的腰,貼著他的胸膛,甜甜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