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鳴玉正在馬車前面焦急得等著,見到宮門前出現一道人影,他急忙跳下馬車,拿著馬背上別著的燈籠就跑了過去,到了跟前,將燈籠抬高,聲音里有些擔憂:“大人,您怎么樣?” 晏映聽出鳴玉的語氣不對,以為謝九楨又舊傷復發了,凝神一看,昏黃的燈火下他的臉色果然有些發白,額頭上也滲出汗珠來,她忽然變了臉色,在他懷里掙扎著要跳下去。 鳴玉舉著亮堂堂的燈籠出現,謝九楨臉色已好了許多,見晏映想要下去,垂頭看了她一眼,摟著她腰身的手收緊一些:“別鬧……” 他聲音有些嘶啞,低沉的嗓音里不自覺地夾雜了一絲寵溺,晏映一聽,果然不動了。 “先生流了好多汗……”她小聲嘟囔一句。 謝九楨看了鳴玉一眼,鳴玉立刻掌燈引路,他抱著美人匆匆走向馬車,將車簾挑開,里面燈火彤彤,溫亮的光照得人臉朦朧。他將她安放好,才背抵車壁,仰著頭閉眼,悶悶出了一口氣。 晏映始終看著他,發覺先生今日有些不一樣。 “下次姚妙蓮再召你入宮,你盡管推了,有我在你面前擋著?!敝x九楨忽然說了一句,他還是那個姿勢,舒緩呼吸。 晏映張了張口,剛要說話,謝九楨又笑了一聲:“算了,今日告訴你,也許你明日就忘了?!?/br> 晏映知道自己腦子有毛病,總是忘事,還把跟先生相處的回憶都忘了,可是她也不想這樣的,聽出他話音中有自嘲,就覺得自己被埋怨了,心里有一點點委屈。 “你說,”剛說到一半,就看到謝九楨睜開眼看了過來,一雙幽深點漆黑眸攝人心魄,莫名讓人心慌,她縮了縮脖子,聲音變得小了許多,“你說,我都盡量記得……” 謝九楨沒說話,深深看了她半晌,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 馬車在黑夜里緩緩前行,悠閑的馬蹄聲在街巷中揚起,又落下。 晏映被他的模樣嚇到了,想要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那雙眼睛緊緊盯著她,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她本來想要在出宮之后跟他說什么來著,結果被他這么一嚇,什么都忘了。 “我說的話,你哪句記得了,我說除了我之外,誰的話都不要信,結果你只不信我,我說不要再進宮,別聽信姚妙蓮的任何話,你也不記得,我說——” 謝九楨停住話音,輕輕閉了閉眼,發覺自己情緒有些失控。 晏映被他握得手腕有些疼,可是又不敢惹怒他。 但這一番話太像訓斥了,先生的模樣也有些可怕,她怯怯地看著他,大氣也不敢出,謝九楨放平心緒,松開她的手,在她臉上蹭了蹭,這次語氣多了幾分無奈:“我說過心里只有你一個,以后,能不能別再胡思亂想了?” 晏映被他看穿了,又被突如其來的溫柔攪和得腦子一團漿糊。 “我沒有胡思亂想……” 謝九楨不置可否,只是看著她輕輕道:“我答應過一個人,在他死后,再給大胤一些茍延殘喘的時間,不久,我最多只能等兩年,之后我會殺了姚妙蓮?!?/br> 晏映眉心跳了跳,她能感覺到先生并非說話,那眼中的殺氣讓人膽寒,可是他的話,她有很多都聽不懂。 謝九楨好像也不為了跟她說那些枯燥的事情,只為了后面那句話。 “所以,你別再編造我的故事了,我會殺了姚妙蓮,我也不喜歡她?!?/br> 晏映懂了。 她點點頭:“好嘛,不喜歡就不喜歡?!?/br> 可是這都是說了就會掉腦袋的話,先生竟然毫無保留的告訴她,晏映心頭有種異樣的感覺,別過眼去。 謝九楨從懷里掏出一個玉瓶,倒出一粒藥丸,仰頭吃下。晏映余光瞥到他的動作,趕緊扭頭看他,有些擔憂:“你是不是病了?” 他的臉色從出宮到現在一直很蒼白。 謝九楨看著她,點頭:“嗯?!?/br> 晏映握住他手臂:“是受了風寒嗎?還是舊傷復發?” “我不知道,”謝九楨一出口,晏映怔了怔,就聽他又繼續道,“我怕黑,沒有光,我就會發病,嚴重時可能失去意識,發狂傷人?!?/br> 晏映忽地松開他的手,甚至想要跳下馬車,離他遠一點。 但是她還是忍住跳車的沖動,遲疑地問了一句:“為什么呀?” 在她印象中,當朝太傅,天子之師,謝九楨一直是讓人仰望的存在,他無堅不摧,沒什么可以撼動他,他不但不應該怕黑,他應該什么都不怕才對。 可是先生竟然有這樣的弱點。 鳴玉在外頭驅動馬車,能聽到里面低低的說話聲,卻一改吊兒郎當的樣子,面色有些陰沉嚴肅。 謝九楨嘆了一口氣,忽然側身躺到她膝頭上。 晏映瞪大了眼睛,想要推開他,可看他形容憔悴,又不忍推。 “小時候,我被人追殺過,”謝九楨閉著眼睛,幽幽說著,也不知是跟他傾訴,還是自言自語,明明很驚心動魄的經歷,被他說出來,就像與他無關一般,“窮途末路的時候,背著我逃跑的仆人,一起躲到了一座破廟的暗室里?!?/br> 晏映被他的話牽動心神,眼前莫名就出現了他描述的畫面。 “為了保護我,他受了很多傷,一路逃亡,他早已失血過多,油盡燈枯?!?/br> “為了救我,他拿他唯一的兒子抵命,誓死效忠他的主子,至死不曾背棄諾言?!?/br> “我全家枉死,他告訴我要報仇,為了父親母親,為了族人,他吊著最后一口氣,在我耳邊說了很久,很久……” “暗室很黑,我什么都看不見,只能聽見他嘶啞的聲音,還有他帶血的手,掐著我的臉時留下的粘膩濕熱感?!?/br> 晏映幾乎能想象到那種讓人窒息的感覺。 “但我其實發現,他好像不止恨害了我們的仇人,”謝九楨似乎笑了笑,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也恨我?!?/br> 晏映心上猶如被人狠狠掐了一下似的,跳一下便疼一下,她好像能感覺到那種無邊無際的恐慌感,還有來自內心深處的愧疚感。 那人將仇恨和自己的怨恨一并壓到了謝九楨身上。 她原不知他還有這樣的過去。 晏映輕輕碰了碰他的臉,溫柔地撫了撫他的眉眼,像是要將他的面容鐫刻在自己心上。那應該是一個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也是血淋淋的傷痕,可他告訴了她。 他對她說過,今后再無隱瞞,看來不只是說說而已。 晏映想抱一抱他。 謝九楨覆上她的手,緩緩睜開眼睛,映著燈火,有氤氳水色。 “有個人跟我說過,我怕黑的話,她就照亮我?!?/br> 晏映有些相信了,或許她曾經,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先生。 “是我吧?”晏映沖他笑了笑。 “是?!?/br> 他其實不怕她忘了他,他最怕的是她重來一次之后,沒辦法再像原來一樣愛上他。 但所幸,現在的一切還都向著謝九楨希望的方向發展。 他不會再跟從前一樣,很多事情悶在心里,不懂表達,不懂付出,不知道應該看到她的全部,進駐她的全部。 坦誠相待,絕無欺騙,任何事情都能加以利用,同情也好,心疼也好,仰慕也好,脅迫也好。 這世間的秘密很多很多,可以一直瞞到死的,才叫做秘密,永遠不被對方知道,就不算作欺騙。 馬車駛入無盡的夜色里,直到看不到影子。 第50章 美人沐春光。 自從那日謝九楨躺在她膝上述說往事后, 晏映總忍不住默默心疼他。 先生看起來運籌帷幄手掌乾坤,原來也有那么黑暗絕望的過往。她從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長大,爹親娘愛, 手足和睦,什么苦都沒吃過,遇事也總能化險為夷, 她幾乎無法想象,若是自己被困在黑暗中三天, 被迫著接受所有憤怒和仇恨, 會不會一下子瘋掉。 心腹仆人用自己的兒子換他性命,那是天大的恩情,可她若是先生, 未必肯承這樣的情, 她寧愿自己直接死了,也不要一輩子背負愧疚不安,先生定然也是這樣。 可是那種情境下,先生卻未必能自己做選擇。 仆人忠心不二, 斷了兒子性命, 自己心有怨言,可到底救了先生一命, 人又早已經過了奈何橋,活著的人只能承受這一切, 孰對孰錯, 本就沒有定論。 她就是心疼先生逃脫不開這樣的夢魘。 先生為何被人追殺,父母在哪,可有其他牽掛,晏映都沒有再問, 她直覺那是個更加血淋淋的秘密。 她也不知自己是怕了,還是莫名就有些抵觸。 回了棲月閣,晏映沐浴更衣后,沒有去床上歇息,而是讓碧落給她準備好筆墨紙硯,她伏案寫了良久,直到桌案邊角上的蠟燭快要燒盡,她才打著呵欠,將紙疊好,放到袖子的暗兜里,自己爬床上迷迷糊糊睡去了。 她總覺得自己忘了什么,可是實在太困,索性不想。 周家自打出事后,周徊有好一陣子沒再找阿姐麻煩,結果和離文書送到府衙之后,周徊又開始一次兩次地到侯府打轉,死活不肯簽下和離文書。 晏映不知他在惺惺作態什么,倘若真的喜歡她阿姐,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容忍老夫人欺辱她,就不會答應納了綠茯,更不會去花船上尋歡作樂。 托先生去查的事剛好有了結果,那周徊果然在外置了宅子養外室,又給晏映氣得差點升了天,可她還得瞞下,不能告訴阿姐。 魏倉公說晏晚得靜養,近期內別讓什么雜七雜八的臟東西到她跟前污眼睛污耳朵,晏映只好假裝不知道,還在阿姐跟前呵呵傻笑,哄她硬下心腸跟周徊和離。 阿姐是好勸的,她是個一旦決定了就說一不二的人,可到底在一起生活三年多,夫妻之間也有情意,她最無法理解的是周徊怎么就變成了那么一個優柔寡斷的人。 她是真傷心,傷心便勞神,勞神就無法安養身體。 魏濟每日來上門號脈,倒是比以前走得還勤。 原來他也會定期來侯府給秋娘看診,但秋娘的病是頑疾,而且治不好,魏濟也只是穩定她的情況,爭取不讓病情再度惡化。 晏晚卻不一樣。魏濟說她還有法子根治,必須根據每日的變化來調整藥量修改藥方,晏映又不懂岐黃之術,大胤第一神醫魏倉公說的話她哪敢質疑,當然是請著供著讓他給阿姐治病。 天天來?那便來吧,反正也不是晏映奔波,她也根本沒多想。 阿姐現在正在傷心中,晏映心中卻有思量,她阿姐現在都不到雙十年華,有的人家姑娘大了,養到二十沒嫁人也是有的,阿姐正是花一般的年紀。先生不讓她二嫁,阿姐卻是誰都管不著的,給周徊守身如玉,那是笑話。 她阿姐那么好,值得更好的郎君,也值得有屬于自己的骨rou。 晏映頭疼周家怎么都不肯同意和離,終于忍不住把自己的煩惱跟謝九楨說了。她其實也沒想先生幫她,不過是發發牢sao。 謝九楨沉眉想了想,倒是沒有猶豫:“此事不用你cao心了?!?/br> 聽那口氣,好像他能給解決。 晏映看著他的臉,棱角分明,眉眼冷若寒霜,偏就看她時多了幾分溫潤之氣,先生對她好,還將自己心里埋藏的秘密告訴她,把軟肋和弱點都示于她眼前,要說晏映沒一點動心,都是假話。 她又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心腸如鐵。 先生肯幫她的忙,晏映自然心中歡喜,況且那關乎阿姐的終身大事,她總不能為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拒絕先生的好意。 晏映不會打腫臉充胖子,有多大的能力頂多重的擔子,她手上沒權沒人,即便周徊只是個小小的尚書郎,她暫時也壓不過,只要謝九楨發話給府衙施壓,又有誰敢怠慢? 深宅婦人,天地無法跟外面世界的男人相比,這也是晏映一直要去翠松堂讀書的原因。 謝九楨好像懂她的心思一般,示意下人將晚膳收拾下去,喝了一口清茶:“以后鳴玉跟著你,你盡管用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