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 “過旬陽道了!” 一聲挨過一聲,像是要把人心逼到嗓子眼里去,晏映提起精神,過了旬陽道,可就快要到晏府門前了! 她有些喘不過氣來,蹭地從席上站起,全福夫人圓臉祥和,笑著按下她肩膀:“你可不能著急呀?!?/br> 晏映差點結巴得說不出來話:“我我……不不著急!”她真不是急著要嫁出去。 說完她轉身去找舅母和阿姐,求救似的看著她倆:“我不急!” “來了來了!定陵侯到門前了!”她剛說完,外面就傳來人聲,晏映一怔,然后迅速坐回去,背影對著門,坐姿靜雅端莊,跟方才手忙腳亂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舅母說了什么,她全沒聽見,心里暗暗想著,明明兩府挨得這么近,先生卻需要高坐駿馬在城中轉一圈,他那樣的人,除了開朝和日講,哪在外人面前這樣露臉過? 一想到清冷出塵的先生穿著紅艷艷的喜服,被儐相簇擁著來迎親的樣子,她就滿心都是好奇,仙人被這凡塵俗禮束縛住,也會染上人間煙火氣嗎? 她這正想著,外面的情況又被報上來。 “二公子和大姑爺把侯爺擋在門外邊了,讓侯爺作催妝詩,作得滿意了才讓進!”碧落是個小活寶,兩頭奔波給眾人傳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晏映暗暗擔心,先生作多了論政研禮的詩賦,催妝詩定然一首都沒寫過,能作得出來嗎?正擔心時,碧落卻已經飛快過來回話了。 “別掩鏡臺照秋容,不堪黛眉點朱砂?!?/br> “小樓紅袖東風怯,輿中燈暖心無涯?!?/br> 輿中燈暖心無涯…… 晏映聽完,心忽地漏跳一節,眼前閃過光影,竟不自覺地想起那日羞人的夢境來……旁邊的阿姐神情迷惑:“前三句多少能明白意思,這最后一句,何解?” 她們雖然也讀詩書,卻品不出來其中深意,也不知好壞。 不待她們多想,前院的門已被破開,看來侯府那邊是用強了,全福夫人一聽見吵鬧聲,急忙把蓋頭給晏映罩上去,將團扇往她手中塞,囑咐道:“娘子,團扇可不能掉呀!” 晏映也來不及答話便被簇擁著出了綺繡閣,去高堂拜別父母。 蓋頭下視野狹窄,兩眼前一片紅彤彤的,讓她覺得莫名恐慌,直到蓋頭下方出現一雙方頭黑舄,黑舄一塵不染,干凈地就像他那個人。 她抬頭,眼前人影迷離。 晏映張了張口,想要喚“先生”,又覺不妥,喚別的,又太早,踟躕之時,一只手握住了她手腕,輕柔的力道引她向前,不緊不慢,莫名讓人安心。 她不說話了,任憑那人牽她入了高堂。 晏道成和舒氏早就在里面坐著了,舒氏笑容溫和,反倒是最該撐住場面的晏道成扁著嘴,一雙眼圈通紅,大概是哭過。 謝九楨權勢滔天,但禮不可廢,晏道成看著他一撩衣擺似是要跪下,竟然覺得屁股底下長了刺,一時坐立難安。滿堂賓客也屏住了呼吸,帝師跪天跪地跪祖上跪皇權,今日要給一個剛被逐出家門的庶人磕頭,這等場面哪是常能見到的? 但謝九楨就真的做了,沒有絲毫遲疑。 眾人心道,這謝九楨再怎般位高權重,對岳家是上心的,從議親到現在,都讓人挑不出錯處。 晏道成親手將他扶起,心中已經認下了這個女婿,然后看向晏映,雙眼又紅了一圈:“映兒……” 他又轉頭去看謝九楨:“映兒從小被寵著長大,你莫要欺負她——你若是欺負她,就算是天子之師,我也絕不放過你!” 那后半句,已然是強硬的威脅。 晏映鼻腔一酸,趕緊咬住唇。 她爹爹不算是個膽大的人,也總是對先生露怯,可是一旦涉及到她,便會毫不畏懼地擋在她身前,捧在手心里的寶貝女兒,就是嫁給天王老子,也覺那人配不上這心尖尖。 晏映忍著淚意,忽然聽到身旁的人說了一句:“岳父放心?!?/br> 這是她今天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不同于以往的帝師之風,那就是一句簡單的承諾,無關典故與教訓,聲音一出,她心頭所有生出的毛燥膽怯都隨之沉寂。 被大哥背上了花轎后,晏映握著團扇瞪大著眼睛,不想自己真在里面睡著惹笑話。也不知多久之后才停下,喜娘唱著賀詞,有人將轎簾撩開,她看到一束光,然后那只手便將她帶出花轎。 定陵侯府要比晏府還空。 晏映第一腳踏進侯府大門時,就有這種感覺。 成親禮節繁瑣,到最后,晏映只知道喜娘說什么她就跟著做什么,入了新房,她坐到喜床那一刻,只覺得全身上下猶如散了架一般,可聽到喜娘說“掀蓋頭”,她還是急忙拿起團扇遮住臉。 燭光彤彤,將人影拉長,平靜的心忽然又起褶皺,她抓緊衣裳,等著那人掀開她頭頂紅綢。 謝九楨手執秤桿,立在她身前,輕輕撩起蓋頭一角,他手上一用力,蓋頭落下,那把美人扇卻遮住容顏,自他那看,只得看到瓷白的額頭點上的花鈿。 他擱下秤桿,微微向前傾身,伸手將美人扇一撥,那雙含羞帶怯的水眸立刻朝他望過來,粉琢玉雕,盈盈秋水,視線相撞的那一刻,謝九楨好像忘了起身,瞳中映著燈火閃動。 晏映卻急忙低下頭,偷偷眨了眨眼睛,先生玉容,多看一眼都覺貪心,她亂了心神,不知該作何神情,只好先垂頭躲過去。 沉寂過后,有一只手覆上來,輕拍一下便離開。 “等我回來?!?/br> 溫柔聲音入耳,叫她一時恍惚,剛抬頭,卻見他已轉身走了,留下的這句話太引人遐想,晏映一時也不知先生是何意思,心上像是被人抓撓,疼癢難耐。 她扭了扭身子,想要緩解一下僵直的脊背,清月看見了,問她:“小……夫人可要將鳳冠拆下?” 桌上還有合巹酒,禮未成,她就脫下這身打扮有些不太好,她便搖了搖頭,又端坐良久。 成親熬人,最煎熬的還要屬新嫁娘。 直到夜深人靜,前院的喧鬧聲已散去,晏映闔著眼皮,突然聽到門聲輕響,急忙睜開眼。有人推門而入,腳步聲逐漸靠近,晏映慢慢抬頭,看到先生時,只覺得他與白日離開時無甚不同,眼中沒有酒意。 碧落清月笑著退下了,屋里只剩兩人。 不知是他吩咐好的,還是侯府本就無人,這新房除了她們好像就再沒旁人進來過。 謝九楨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時,晏映才聞到他身上飄來的清冽酒香。 可他遲遲沒有動作。 晏映脖子都僵了,也不敢偏頭看他,就問:“先生,咱們喝合巹酒嗎?”她聲音微弱,嬌中帶著些誘人的嫵媚,讓人骨頭都跟著酥了。 謝九楨卻皺了皺眉:“你,喚我‘先生’?” 晏映沒看到他神情,只低著頭回道:“我叫習慣了……”看了三年的臉,刻在骨子里的敬畏,一時改口自然不太輕松。 “也好?!?/br> 謝九楨并未多說,他起身走去桌前,將合巹酒拿了過來,晏映盯著其中一杯,順手拿起,兩人手臂交錯,同時將杯中酒水飲下。 晏映趁機偷偷瞄了一眼先生,原來他眼睫那么長,鼻梁那么挺……她還是頭一次這么近距離觀察他,想到今后還會有更多更多的機會,她眉眼彎了彎。 喝了合巹酒,謝九楨起身去洗漱,晏映也抓緊時間將笨重的鳳冠摘下來,青絲放下后,頭頂頓時覺得輕巧許多。沒一會兒謝九楨就回來了,他換了一身衣裳,身上有淡淡皂莢香。 “先生?!?/br> “嗯?” 謝九楨回來后手中就多了一封信,聽到晏映喚他,便抬頭看過來。 晏映向后挪了挪:“妾身去沐浴?!?/br> 謝九楨眸光隱動,只道:“去吧?!?/br> 晏映挪了挪腳步,還不走,謝九楨知道她還有話說,就靜靜等著她,誰想到她臉頰卻漸漸紅了,扭扭捏捏地看著他:“那先生等我回來!” 鼓足勇氣后一氣呵成,一氣呵成后人趕忙逃跑了,謝九楨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是他剛才跟她說過的話,只是不知是不是同一個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催妝詩是作者瞎編的,完全瞎編! →感謝在20200502 22:42:14~20200504 01:58: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耳耳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2章 美人困。 歲暮天寒,萬物凋敝,天地之間之余瀟瀟的風聲,靜謐而隱蔽。 謝九楨看完了手中信函,兩指輕夾,放到喜燭的火芯上,紙張很快化成灰燼,他垂眼看著,直到火星快燎到手指的時候,突然松開。 新房里擺滿了紅燭,屋外張燈結彩,金黃的燈火輕輕搖晃,他立在光芒萬丈之下,眼中卻藏納著無盡幽暗,孤影綽綽。 他站了很久,久到肩膀上似是落下了一層塵,站成一尊石像。晏映讓他等,他竟然真的什么事情都不做,就這樣靜靜地等。 涼月如水,夜未央,人卻遲遲沒回來,他眉頭微動,偏過頭去,深深地看了一眼耳房的方向。 “篤篤篤?!蓖蝗挥腥饲瞄T。 謝九楨收回視線,轉身將門打開,星沉站在外面,恭敬地低垂著頭,手上捧著一封密函:“大人,是昭陽殿來的,有些緊急?!?/br> 伸手接過,謝九楨將之拆開,由上而下掃了一眼,眉頭微微皺起。他什么話都沒說,看完之后重新折好,又遞給星沉。 謝九楨負手向前,星沉急忙跟上,行出幾步遠,他又突然停住腳步,側身對星沉道:“你在這等著?!?/br> “哦……是!”星沉有些沒反應過來。 謝九楨說完轉身往回走,路邊燈盞明耀,恍若白晝,他進屋后關上門,將光線隔絕,耳房那邊光亮幽暗,他頓了頓身,抬腳向里面走去。 青色簾帳之后是一方琉璃紋獸屏風,喜服置在旁邊的檀木架上,還有女子穿的小衣……謝九楨的視線從上面挪開,站了片刻,才發現里面半點水聲都沒有。 他忽然繞過屏風走進去,剛一進去,腳步便停住,里面的人頭軟軟地歪在浴桶邊沿上,竟然就著這個姿勢睡著了?;ò赇仢M水面,浮動的水光反射在那人微濕的臉上,似是一場無聲的引誘,不加遮掩。 謝九楨緊了緊手,忽然轉過身去,然堪堪抬起的腳卻始終未邁出一步,他只要這么喚一聲,晏映身邊的兩個丫鬟就會過來的…… 安靜并未持續多久,謝九楨回身走過去,伸手撩了撩水面,水已溫涼,再待一會兒該受涼了,他已經進來這么久,都沒見人醒來,可見這一日是真累了,對他一點也沒防備心。 或者不僅僅是對他沒有防備之心? 謝九楨拿了置物架上的浴巾,彎身將浴桶里的人抱起,長袖伸進水里已被染濕,敷貼著肌膚有些不舒服,他用了力,懷中人出水便醒了,只是眼眸還有些朦朧,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她下意識摟緊他的脖頸。 晏映未著寸縷,水汽帶走熱量,讓她感覺全身襲來一陣寒冷,可看到先生更加寒冷的臉,她的神情一下僵住。 謝九楨很快將肩頭的浴巾拉到她身上,遮住春光,然后抬腳向外走去。 “先生……”晏映握在他懷里,臉上紅得快要滴血,明明是她讓先生等她,結果自己洗著洗著卻睡著了,先生是等不及了才進來找她的嗎?先生也會等不及嗎?為什么先生這樣抱著她,神情卻還是令人捉摸不透? 晏映心中都是問題,卻一個也不敢問,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的側臉,下意識收緊自己的雙臂。 到床前,謝九楨將她放下,不等他動,晏映趕緊拉過床邊的錦被鉆進去,像個泥鰍一樣光溜,罩住頭后只露出一雙鹿眼,盈滿水色,看著他。 “下次別在浴桶里睡了?!敝x九楨隱隱皺著眉,說不清是擔心還是嫌棄,只是語氣照舊是從前那般,猶如斥責。 晏映點了點頭。 她還在想著,是不是讓先生久等所以生氣了,該怎么哄好先生時,謝九楨給她掖了掖被子,聲音溫和許多:“累了就睡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