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安之是最后一個出場的人。 時間還早,安之坐在化妝間里,透過小電視看著舞臺上其他人的表演,她突然有點緊張,因為時家人也坐在臺下,就坐在時懷瑾安排的貴賓席上。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攝像鏡頭往觀眾席上掃過的時候,總能把穿著中山裝,駐著拐杖,精神滿滿,一臉容光煥發的時老爺子和舉著牌子滿臉微笑的時卿和何清歌給拍進去。 越看越緊張,連時懷瑾推門進來都沒有發現。 時懷瑾放下手里的東西,抬腳走到安之身后,俯身抱住了她的腰,“別緊張?!?/br> 安之帶了全妝,怕破壞她的妝容,時懷瑾只在她耳邊親了親,“更大的舞臺都上過了,還有什么好怕的,嗯?” 安之眨眨眼,深深呼出了一口氣。 是啊,更大的舞臺她也上過,連續上了八年,能力夠,經驗也已經足夠豐富,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但是…… 那是爺爺啊,一個九十多的老人,還專門趕過來看她比賽…… 安之轉頭想說什么,但時懷瑾懂她,他扶著安之的肩,將她的身子轉了過來,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 “爺爺說,瓦爾納他還沒去過,他十二月份想去瓦爾納玩?!?/br> 金雁子國際芭蕾舞比賽就在瓦爾納,今年的比賽時間,定在十二月。 安之笑了,點了點頭,偏頭靠近時懷瑾的懷里,緩緩閉上了眼睛,“有點累,你別動,讓我靠一下?!?/br> 時懷瑾抬手從臺子上拿出一杯牛奶,把吸管插進去,遞到安之的嘴邊,“早上沒吃早餐,喝一點?” “嗯?!卑仓c點頭,張開了嘴咬住吸管吸了一口。 芒果味的,很甜,里面還有爆爆蛋,咬一口,果汁就在齒間炸開。 “好甜?!?/br> 安之喝了小半杯,心情慢慢舒緩了下來。 倒數第二個表演者的評分結束,終于輪到安之上場了。 離開化妝間前,安之突然拉住了時懷瑾的衣袖,仰頭看著他,“你親親我?!?/br> 時懷瑾抬起手,指腹在安之的唇上虛壓了下,“會花妝?!?/br> “已經花了?!卑仓畵u搖頭,固執道:“唇妝很好補的?!?/br> …… 兩分鐘之后,米嵐被助手火急火燎地叫了進來。 她視線從安之的臉上掃過,最后什么也沒說,快速翻出一根口紅,給安之補了妝。 而后輕咳一聲,提醒道:“快沒時間了,安之老師,上臺之前,千萬不能再亂來?!?/br> 安之點頭應好,側頭看著時懷瑾笑。 看著安之上臺,時懷瑾轉身去了觀眾席,在時老爺子身邊坐下,抬頭往舞臺上看。 燈光閃爍,花了眼睛。 時懷瑾拿出特質眼鏡戴上,微瞇著眼睛才能看清楚。 站上舞臺上的安之和舞臺下的氣質截然不同,很自信,一點看不出看她在后臺時的怯懦和不確定。 古老的敦煌壁畫投影在舞臺上,她一身色彩鮮艷的舞衣,在圓臺上翩翩起舞,美得像是從壁畫中走出來的絕代妖姬。 安之本以為自己會緊張,可是音樂聲一響起,她就忘了緊張,腦子自動屏蔽舞蹈外的事情,認真的跳著舞。 她赤足站在臺上,體態下沉,旋轉、彎腰,緩緩扭動著,眼神和呼吸合二為一。 兩只手反在身后,手指的形狀呈現出豐富多彩、纖細秀麗的樣子,手臂曼妙多變,腕和肘呈棱角。 敦煌舞最大的特征在于用盡量慢的動作表現出媚,特別考驗穩態,又用驟然加快的節奏,彰顯出靈動,所以極考驗舞者對動作的掌握。 安之自小練舞,對舞蹈的感知能力很強,短時間高強度的重復練習將動作變成了肌rou記憶,幾乎是音樂節奏一響起來就知道該怎么跳,根本不需要動腦。 她在上面跳得認真,時懷瑾也在臺下看得認真。 看安之跳舞,是一種極致的享受。 她的姿態優美曼妙,動作行云流水,美輪美奐到讓人沉醉,即使是看過了很多遍,時懷瑾已經覺得震撼。 人的身體充滿奧妙,沒有極限。 一個人究竟要將努力和熱愛做到那種地步,才能把動作變成語言,將身體表現到如此極致? 每一次,安之都能刷新他對身體和舞蹈的認知。 耳邊的贊嘆聲不停,時懷瑾突然覺得很驕傲。 他是在夸贊中長大的,可從來沒有一次感覺這么驕傲過。 突然,放在口袋中的手機響了起來,時懷瑾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看到時修的名字,他眸子一閃,沒接,又把手機放了回去。 沒過一會兒,何清歌突然舉著手機從椅子上起了身,勾著腰,急急忙忙地往旁邊的洗手間跑。 路過時懷瑾時,她偏頭看了時懷瑾一眼,對上何清歌的眼神,時懷瑾擰了眉頭,心上突然升起一陣不安。 心跳的速度突然快了一拍,又被他壓下。 兩分鐘后,何清歌跑了回來,她面顯哭過,紅著眼睛拉住了時懷瑾的手,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聲音顫抖。 周圍吵吵囔囔的,環境嘈雜,很吵。 大廳的空調開得很低,寒意自腳底升起,時懷瑾垂下了眼眸,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何清歌還在等,握在時懷瑾手臂上的手越收越緊,微仰著著頭,看著時懷瑾,滿眼焦急。 時懷瑾突然抬頭,看在臺上跳著舞的女人。 她猛然往后彎下腰,抬高胳膊往上甩去,絲綢紅綾揚起,在空中飄動著,一秒,兩秒,三秒…… 時懷瑾沉默地看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紅綾終于落地。 時懷瑾記得這個動作,這個動作,標志著這支舞 ,才過了一半。 時老爺子手搭在扶手上輕輕敲著,還是老一套,嘴里不停地叫著好。 時卿激動紅了臉,不停地搖著手上的牌子,六十多歲的人了,像個小姑娘似的。 時懷瑾收回視線,抬手摘了眼鏡,起身往外走,沉聲道 :“小姨,先不要告訴爺爺他們……” 至少,在這支舞結束前,不能說。 …… 最后一個動作落定,安之微微喘了口氣,她下意識往臺下看了一眼,時老爺子和時卿正朝她舉起大拇指。 安之抿唇笑了笑,視線又掃了一圈,沒看到時懷瑾的人影,她斂了臉上的笑。 心上驟然升起一陣不安。 節目還在錄制中,安之抿抿唇,壓下心中的不安,聽完了評委點評,而后走到舞臺的右側,和其他舞者一起站在等候區,等待最后結果的公布。 幾分鐘后,分數統計出來,毫不意外的,安之得到了最高分,雖然和第二名只有三分之差,算是險勝。 拿了獎杯,彩帶落下,安之站在舞臺的最中間,身邊的主持人聲音很激動,滔滔不絕地說著話,但她一個字也沒有認真聽。 臺下的歡呼聲一陣比一陣熱烈,安之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濃。 阿瑾呢? 節目錄制結束,安之又被拉著去拍了合照,拍完后,她拒絕了節目組的聚餐邀請,立刻回到了后臺,用最快的速度卸妝,換了衣服。 坐著等了一會兒,時懷瑾還是沒來,她連忙拿起手機給時懷瑾打了電話。 嘟嘟聲一直在響,沒人接,超過了等待時長,電話被自動掛斷了。 安之心里一慌,用力咬了下唇,想繼續再打,手機先一步震動了起來,她以為是時懷瑾,連忙接通,“阿瑾,你在哪?” “安之……”何清歌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了出來,異常沙啞,“你能來醫院一趟嗎?” “阿瑾的母親,剛剛離開了?!?/br> 安之懂,何清歌口中的離開,就是去世的意思。 她一愣,手指一抖,手機差點沒握住。 那個把自己關在小房間的小男孩再次在腦海中浮現,小男孩回過頭看她,一雙眼睛很漂亮,眸子很黑,很深,深不見底。 他沉默著,一直沉默著,可她能從他的眼中感受到他內心最深處的悲傷和難過,就像窗外的夜色一樣。 又沉,又壓抑,壓抑到讓人人喘不上氣。 安之輕泣了一聲,蹲在地上,捂著臉哭了起來。 她的阿瑾,全世界最好的阿瑾…… 下午5點30分,中心醫院。 醫院的走廊很長,時懷瑾站在走廊上盡頭的小露臺上,看著太陽一點點下沉。 微微仰起頭,陽光灑在臉上,帶著薄薄的熱度,但心里一陣一陣發寒。 何風眠走了,就在剛剛。 這是何風眠離開之后,時懷瑾第一次見到她,她太虛弱,已經瘦得不成人樣,臉上再也看不到曾經在舞臺上煥發的風采。 十幾年的病魔一點一點吞噬她,徹底地剝奪了她的健康。 她的眼里沒了生機,看向他的時候,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嘴角扇動著,在努力說著什么。 時懷瑾隱隱約約能看出嘴形,她說得是“對不起?!?/br> 很重的三個字,重到徹底壓垮了她,重到耗完了她最后一絲力氣。 時懷瑾淡淡地看著何風眠,沒說話,何風眠緩緩閉上了眼睛,握著他的手松了,無力地垂落。 那一瞬間,時懷瑾抖了一下,心里狠狠一顫,臉色瞬間白了,下意識想去抓何風眠的手,但已經來不及。 細瘦的手在床邊晃了晃,沒有一絲熱度。 當年紅遍大江南北的女歌手,一代人的夢中女神,自此香消玉殞,帶著不能彌補的遺憾,不得善終。 耳邊傳來了何清歌壓抑的哭聲,時懷瑾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他怔怔地看著病床上的女人,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