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3慢鐘花火
陽歷最后一天,濱水二中對過的胖嫂烤翅店燈火通明。 “小沒良心的,”曲婷婷戳碟里的醋拌花生,筷子尖不停碰到瓷底,叮叮噠噠像在扎小人兒,“見色忘友?!?/br> 元旦聚會是她倆的保留項目,畢竟傳統春節逃不掉,年末留給當代青年和狐朋狗友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結果好不容易見面,不唱K不喝酒,還要貼臉吃狗糧。 “方寶兒,你是真的狗,你等著,這門婚事媽咪不同意!” “好的媽咪?!狈角彘胁粸樗鶆?,埋頭喝洛神花茶。 茶湯酸甜,洛神花沉下去,漂上一片軟塌的陳皮,顯得格外小資——自從老街改造,地鐵修到家門口,住在附近的白領暴漲,蒼蠅館子也跟著抬了檔次。 眼見一拳打棉花上,曲大頭魚翻了個白眼,扭頭喊:“阿姨,15桌加碗冷面嘞?!?/br> “怎么吃冷面了?” “上火,要你管,”她嘟囔道,“你家親愛的再不來我就開嗦了?!?/br> 本以為還能嗆一下人,誰料這廝頗為認同地點點頭,“嗯,你餓了就先吃,她挺晚的,讓我們不用等?!?/br> “喔……”一顆花生彈到桌上,曲婷婷若有所思,“這么忙?!?/br> “嗯?!?/br> 兩人畢業這么多年,胖嫂送走的學生都能帶著孩子來擼串了,店面卻還是老樣子:天沒黑兩層小門樓就擠滿了人,老板娘穿梭其中,靈活地遞一盤燒烤或者幾罐啤酒。在這個“嫂”向“嬸”升級的過程中,前臺換上她靦腆的大兒子,油煙和濱水話在炭火里翻滾,一同騰向房頂,散去熙攘的大街。 “咱同學——翔子嘛,前幾天我還見到他,應該是在規培,”曲婷婷說,“好家伙,那個眼窩子跟被妖精吸走精氣一樣,他女朋友受不了守醫學活寡,都訂婚呢又跑了?!?/br> 不比活絡的婷婷,方清樾已經不記得這號同學了,“……所以?”她反應慢半拍,視線忍不住從婷婷肩膀飄過去。 “所以你們女同這么容易床死,又是個夜班飛人,這都不抓緊時間快活。害——你看哪呢,有沒有在聽?” “……”方清樾揉額頭。 “我給你港……”曲婷婷說著說著就感覺肩膀搭了一只手,“誒?”她緩慢轉頭,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間花容失色,伴隨著椅子后矬的尖叫,應激成一團炸毛貓。 于是,與發小女朋友的正式見面,她說的第一句話是—— “哎呦我了個大cao!” 氣氛微微僵直,帶著一絲……不,是一大把的尷尬。 怎么會這樣,曲大頭魚兩眼放空。除了學生時代太年輕,和謝碧池見面就懟得日月無光以外(后來也顧及寶兒的面子熄火),社交小能手從沒砸過場,也自信沒有暖不了的場,如今兜兜轉轉又栽到她女人手里。 她張了張嘴。 “婷婷是吧?!边@jiejie笑著問,方清樾朝里面挪座,于是這張親切的臉一晃就和自己面對面了,“還記得我嗎?” “……”曲婷婷屏氣,乖得像只沒牙的老虎,“……記得?!?/br> jiejie點頭,從廣告盒里抽出菜單,很自然地鋪到桌上,“你們點了什么呀,我看還沒上菜,夠不夠吃的?” “婷婷要了碗冷面?!狈角彘心X袋湊過來,“我想點煲仔飯,份量好像挺大的……” “那咱倆吃一份好了,烤翅……來婷婷也看看,奶香烤翅……這是什么?” 狗女女,曲婷婷腹誹,注意力跟著投向菜單,十年老主顧從來不看單點菜,張口就是老叁樣,比如新奧爾良重辣,黑椒中辣,單面BT辣……原來這家店還有奶油味? 曲婷婷眼睜睜看她點了奶香烤翅、番茄烤翅、秘制烤翅等等,得出結論:凡是誘人踩坑的選項這jiejie都一跳一個準,比寶兒這種隨便黨爽快得多,可以,她喜歡。 雙方互不熟悉,中間的紐帶往往就負責開啟話題,方清樾又叫來一杯洛神花茶,問道:“你們要期末考試了吧?” “嗯啊,改卷子我都要改瞎了?!鼻面迷鼓?,“你不知道現在的高中生多難纏,還給我起外號!” “叫什么?”江瀾問。 曲婷婷向后仰椅背,睨視她倆,“絕情撕家哈士奇?!?/br> “噗——” “我他媽,老娘每天氣得月經不調就為了當哈士奇?我說怎么還叫我哈老師,怎么不叫絕絕子呢,”津州相聲出現了,“不過我再瞅我們班主任就知足了,就那個一米五超兇的早更jiejie嘛,學生叫她——狂躁瘋批吉娃娃?!?/br> 江瀾笑得肺葉子疼,敢情這還有鄙視鏈呢,你們這屆大型犬真不行,緩過神看對面的姑娘妍麗,一看就是嬌養的千金,就是張嘴逗人樂,透著股機靈勁。 她就更好奇了,“外號的話,我總聽清樾叫你大頭魚,這是為什么?” “哇jiejie,你怎么還挑撥離間呢,”大頭魚嚷嚷著,“這怎么行,寶兒,你也不管管?!?/br> 方寶兒被她拉進話題,“噢,”她抬頭扔了個炸彈,“因為她胖?!?/br> 曲婷婷還沒來得及捂她嘴,方清樾就開始掃射了,“她小時候是個小胖墩,記性也不好,背書背不出來在走廊罰站,站著站著還打盹?!?/br> 敢情是個七秒記憶的魚腦。 “然后呢?” “然后為了和我一起上二中狂追四百名,一下瘦了二十斤,阿姨還偷偷塞紅包讓我再考高點?!狈角彘惺滞腥?,說著說著笑出聲。 “哼,還好意思說,”曲婷婷撇撇嘴,“ 我真傻,又不出國上啥國際班。jiejie我給你說,這家伙上到高二就集訓去了,丟我一個人苦哈哈熬高叁,班上一堆吹拉彈唱數理化競賽第一的變態,給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極大陰影,從此成了條咸魚?!?/br> “怎么咸魚了?!鼻彘新龡l斯理給她碰了杯,“英語還是說得不錯的,曲老師?!?/br> 曲婷婷敢怒不敢言,光瞪眼吹劉海。 江瀾看著她倆互動,心里發笑,也端來洛神花茶和這倆損友碰杯,紅紅的茶湯倒影叁個光點,她調侃道:“喏,敬二位那些年的青春?!?/br> 話說得隨意,但江瀾很明白——好朋友相約考同一所高中是青春故事必有的橋段,是橫跨少年期最最重要的事,然而到了人生新階段,面對無限大的世界,在意的變得不值一提,相聚的人又都走散,在普羅大眾中,鮮少能有這么長久的友誼。 這件事難得,但放在方清樾身上又理所當然。 老板娘上菜,呲呲作響的鐵盤在叁人之間添上一把燙火星。 一串兩個翅,曲婷婷分到一個奶香味,其實就是焗芝士吧,還挺不賴,她啃著雞翅骨,對面兩個就當著她的面嘀嘀咕咕分那碗煲仔飯,你一勺我一勺,各種口味的烤串都換一換,散發著戀愛的膩歪勁兒。 不婚主義者太注重自由,從來不相信愛情是萬能良藥,激情一時的東西罷了,她更愿依賴自己,依賴親友,但……曲婷婷沒滋沒味地嗦傷心冷面,心里不知哪個角落突然軟下去。 每個人對生活的理解不同,追求亦不同,目前來看方寶兒精神頭很足,人也長胖了,至少是段能帶給她快樂的關系,可見這頭死犟驢終于走出沼澤,邁上偏僻但寧靜的鄉間小道。 這是好事啊,她浮起一絲笑意,心想這下戀愛腦能歇歇了,此刻的她仍不屑于愛情的激情幻影,但不妨礙把茶杯挪到中間,說上一句:“來,第二個酒滿上嘞,我?!狗綄殐耗阈κ裁?!” “咳,沒,你繼續說?!?/br> 你就得意吧,曲婷婷佯裝生氣,臉還沒冷下來就暢快大笑:“祝99也太俗了,還是祝您倆年年似今日,歲歲有今朝吧?!?/br>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都嫌棄她這句話說得太有年味,后窗小巷有小孩跑過,劈里啪啦點了一串鞭炮,綴在好友執拗而龐大的祝福里。 ——永遠熱戀。 祝福向來難圓滿,尤其是來自不愿吃虧也不愿長大的大頭魚,可見十年如流水,當年抱著書包在走廊打盹,半點不識人間疾苦的小胖墩一點都沒變。方清樾啞然失笑,認真收下這片愿景,心想這樣也挺好。 等烤串只剩鐵盤和竹簽,桌上摞著兩個大碗,媽寶曲婷婷趕著回家彩衣娛親,洛神花茶續了一杯杯,甜味被沖得寡淡,方清樾便舉起來,把最后一個“酒”跟她碰了。 “說點什么?”曲婷婷放下剛拿起的包,咬著剛涂上口紅的唇瓣,“‘今天的狗糧好吃嗎,歡迎再來’?” 店里人聲喧鬧。 “婷婷,”方清樾彎眼,呼出在胸腑中郁積太久的冷氣,整個人好似一只輕快的熱氣球,連語氣都像小學生拉勾勾,“?!颜x常青?!?/br> …… 胖嫂烤翅是記憶地標里很駁雜的一幢,第一次喝啤酒,因為月考成績哭,出國前的寒假小聚……總是被熱油濺臟的校服和習題冊,擠擠挨挨又多姿多彩。 她追著記憶,和江瀾一起爬上二樓,兩人從衛生間旁邊的小門溜出去,現在她們站在胖嫂烤翅的后門,夜風吹過,鐵架子搭成的樓梯和陽臺格外粗獷,后廚在不遠處大聲嗡鳴。樓下是小巷的死角,橫著不知誰家丟的破沙發,而一墻之隔就是熱鬧的,紅燈綠酒的大街。 明明沒喝酒,方清樾還是有種輕飄飄的不真實感,她望了江瀾很久,才傻乎乎地問道:“就這樣?” “就這樣,”江瀾摸她毛絨絨的發頂,問,“滿意么?” 女孩舒適地瞇眼,微微踮腳蹭她的手心,像終于放松下來的小刺猬,“嗯?!?/br> “總是亂cao心,也不看看都這么大的人了,就算討厭,還能當場打起來嘛?”話一說長就呼出白霧,暈染含笑的眉眼。 “可……要是實在討厭婷婷呢?或者……” “婷婷人挺好,也很可愛,不用總這么擔心的?!?/br> 方清樾不說話,低頭看腳尖。 “這么悲觀啊?!睘憺懲犷^,“那,假如這樣……我想我們叁個也應該有默契,我和她的關系再惡劣,也不影響和你的關系?!?/br> “……” “你看,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是你女朋友,兩個陌生人見面,成年人的矛盾要學會自己解決?!迸诵ζ饋碛悬c靦腆,“如果非要你選一個,這是小學生的爭寵戲碼吧,也太遜了?!?/br> 是啊,無論是婷婷整天喊賤人拉著她快跑,還是謝穎整天喊有她沒我,都在無奈與痛苦中施展無盡的窒息。 她的愛情向來是一條荊棘路,從始到終總在做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單選題。 方清樾眨了下干澀的眼睛。 “清樾,我不需要你用這種方式證明‘愛’,我相信在做出任何犧牲前,辦法總比問題多……” 話還沒說完,小朋友舉高胳膊,結結實實地撲到她懷里,她迅速地攻城略地,吻比任何一次急,充滿野性,換氣都接不上,用唇用舌甚至用牙榨取愛人的溫柔,江瀾短暫地擔憂了下胳膊撞到墻上的那聲悶響,還有羽絨服是不是被墻面蹭臟,但很快她就被勾進激烈的情潮中,沒有燈光的地方,遠處的車水馬龍最清晰,而后這些——連同整個世界都被打濕模糊。 最后江瀾敞開羽絨服把人兜進來,貼著清樾的臉頰蔫蔫地喘。 “是辣的?!彼p聲笑,埋怨兩個人口腔里殘存的辣椒粉。 “阿瀾?!毙〈题龖牙锫?,她用手心抹著生理淚水,因為喘息微微顫抖,“瀾瀾?!?/br> “我好喜歡你?!?/br> 喜歡這份穩定,喜歡蓬勃的生命,喜歡蔓延到她心上,叫囂著“你肯定很愛我”的自信。 ——她打開門窗,把太陽抱進懷里,說沒辦法,我控制不住地愛著你。 “哎,我也是,”江瀾撈出來她,看著亮晶晶的眼睛,低頭碰鼻尖,“而且……我還好酸呢?!?/br> 已經變成黏人精的方清樾遲鈍望。 “寶寶你曾經做過這個選擇?!?/br> 是肯定句——發小和母親,都以這種方式割斷繩索,構成一個破碎的方清樾。江瀾知道如今這顆心也會義無反顧為她做這些,但她偏不要。戀愛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屬于自由,也屬于享受,她一邊迫真地鄙視那個虛無縹緲的前任,一邊長嘆一聲,不斷冒酸泡泡。 她抱緊有些無措的清樾,輕輕啄了下唇。 “哄哄我,”她委委屈屈地說,“我想吃夜市的棉花糖?!?/br> 作話小尾巴: 江瀾女士,偉大的自由衛士,善良之光,永遠奮斗的PUA終結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