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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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殊檀混不進去,也聽不懂苗語,崔云棲去了邊上暫設的集市,她就乖乖地坐在藤椅上等,一臉茫然地看著人來人往。路過的苗女見她這模樣呆得可愛,謹慎些的只捂著嘴朝她笑笑,膽大的就跑過來遞給她一枝花,等她收了就笑瞇瞇地說幾句苗語,甚至親昵地和她貼一下額頭。 來送花的都是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做的打扮也都是短褂筒裙,李殊檀看見一張張秀麗的臉,聽見叮叮當當的銀飾,讓女孩們身上一陣陣的花香熏得暈暈然,面前陡然塞過來一只巨大的花盞,最先想到的都不是這花從哪兒來,而是藤椅上早就堆滿了花,壓根沒地方放。 她拍拍已經纏滿花枝的扶手,又拍拍懷里已經堆滿的花,無奈地看向捧著花盞的陌生郎君,示意實在是無處可放。 那郎君臉上又紅了一層,用苗語說了句什么,直把花盞往前遞。 李殊檀不好意思拒絕,但總覺得這花盞不能隨便接,正僵持著,藤椅扶手上壓過來一只手,有人在她身邊坐下,順手把她懷里的花枝放到一邊。 遞花盞的郎君一眼看到別在李殊檀衣襟上的銀飾,愣了一瞬,收了花盞,訕訕地退下去了。 崔云棲看都不看他,把木碗遞給李殊檀:“喏,你剛才想喝的米漿?!?/br> 木碗淺窄,米漿在里邊只盛了八分滿,李殊檀正渴著,接過喝了幾口就見了底。她意猶未盡地舔舔沾到嘴角的甜漿,順嘴道謝,視線還落在遠處,剛巧是先前遞花盞的那郎君身上。 “舍不得那花盞?”崔云棲收了木碗放在一邊。 “那倒沒有。我只是覺得奇怪,”李殊檀低頭撥撥纏在藤椅上的那些花,“之前也有娘子來送我花,我就接了,這些都是她們送的。那這些花……該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不是。是見你漂亮,苗女直來直往,心里喜歡就送。至于剛才那個……”崔云棲頓了一下,并不挑明,他往邊上看了一圈,伸手掐了根新鮮的草,“算了?!?/br> “這是什么?” “虎耳草?!?/br> “我知道這是虎耳草,我還知道這東西到處都是?!崩钍馓粗钢钢苓?,“我是問你,你突然摘這個,是什么意思?” “是替你拒了剛才送來的花盞,”崔云棲捏著泛紅的草莖,捻轉一圈,放到李殊檀膝上,“聊作補償的意思?!?/br> 李殊檀看看膝上孤零零的一根草,何止是不能和剛才那郎君遞來的花盞比,光是躺在苗女們送的花枝里,都顯出無比的寒酸,并且這寒酸中還混著一絲凄涼,凄涼中又有一點嘲諷。 她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出手精準,一拳錘到崔云棲胸口。 崔云棲捂住胸口,痛苦地嗚咽兩聲,然后結束十分配合的表演,起身拍拍筒褲上沾到的花粉:“不玩了。過會兒是歌舞,苗寨里的舞粗陋,比不上長安教坊,就不傷殿下的眼睛了。我帶你去別的地方?!?/br> 他保持著半彎腰的姿勢,向著還坐在藤椅上的女孩伸手,“還請殿下賞臉?” 李殊檀輕哼一聲,保持著十足驕矜的神色,手倒是很平易近人地伸出去,恰好搭在崔云棲掌心。 崔云棲輕輕一笑,順勢一拉。 原本堆積在李殊檀膝上的花枝撲簌簌地下落,掉在腳邊,讓她像是傳奇里的腳下生花的花仙,而她唯一捏在手里的,正是剛才那根隨手折來的虎耳草。 作者有話要說: 真正的戀人:秀美、活潑、真誠、直來直往,會送各種的漂亮fafa,身上還香香的 虛假的戀人:崔云棲(。) 第56章 星河 李殊檀第一次見這樣矛盾的地方。 往前看是廣闊的深潭, 如鏡的水面倒映出環潭的山巒,夜里的山是靛青色的,水也是靛青色的, 仿佛天上墜落的顏彩化作山石,又化在水里。水面上浮著一層白霧, 白霧里又有星星點點的熒光,四面無風, 偶爾有一兩聲蟲鳴,安靜得像是天地初開,從未有人踏足。 往后看卻是竹屋林立的苗寨, 穿過剛才一路過來的竹路, 這會兒正是踏歌最熱鬧的時候,年輕男女圍著寨中提前布置的花壇對唱跳舞,周圍的人應和著節拍擊掌, 暖黃的燈光照在每個人臉上, 照得女孩們面龐紅潤如同扶?;?。歌聲、笑聲、銀飾起落的聲音和在一起, 分明隔得不算太遠,傳過來卻只剩下極其細碎的聲響,不仔細聽就會忽略。 前方寂寥如仙境,后方又實實在在的是人間, 李殊檀看看前邊, 又轉身看看后邊, 一瞬間有點恍惚。 “聽不清的。那些竹子栽得太密,中間有溪水,到這里又有山,想聽清聲音恐怕兩只耳朵不夠用?!贝拊茥闯隼钍馓吹拿糟?,貼心地解釋, 順便往前走了幾步,一腳踩進潭邊??恐男≈劾?,借著星光和寨中透過來的燈光,上下檢查木板,偶爾還在榫卯銜接的位置拍兩下。 一圈檢查完,他抬眼看邊上傻站著的李殊檀,“過來,坐這里?!?/br> “這能坐嗎?”李殊檀嘴上懷疑,人倒是老老實實地跟著坐在崔云棲對面。身下木板和草席的觸感堅實粗糙,讓她安了三分心,“這又是哪兒?” “是木舟。放心,涂了桐油后釘在岸邊的,不是浮在水上?!蹦局凵嫌袕埿?,剛好卡在兩人之間,崔云棲吹去上邊薄薄一層浮灰,“至于是哪里嘛……我也不知道??倸w是在寨子里,但又不貼近人住的地方,找個清凈罷了?!?/br> “這木舟是哪兒來的?”李殊檀將信將疑。 “重要嗎?”崔云棲反問,下一句卻不知道答的是哪個問題,“我小時候常來這里?!?/br> “……哦?” “因為這里沒有人聲,風景不錯,水邊還有藥草,不怎么生蚊蟲?!贝拊茥戳死钍馓匆谎?,繼續說,“那時候要學的東西太多,我又不是生來就會的,和寨里同齡的郎君也不是全合得來,越學越煩,干脆到這里來,看看天吹吹風,總歸會舒服點?!?/br> “學的東西很多?是指既要學苗人的,又要學漢人的嗎?” “差不多。不過我阿娘存著讓我回博陵的心,沒讓我學多少,我連怎么制蠱都不知道。但我畢竟幼時在這里長大……”崔云棲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到這里突然中斷,讓李殊檀覺得后半句消散在水上的霧氣里,再開口只剩下輕輕巧巧兩個字,“算了?!?/br> 李殊檀同樣看了他一眼。這地方到底不夠亮,星月下根本看不出細微的表情,只看得出崔云棲果真是個美人,燈下美,月下也美。她皺了皺眉,低頭盯著小幾,小心地避開話題:“我覺得,唔,也不能說全是壞處,至少你一眼能看出缺月教的紋樣,在這樁案上方便大理寺斷案?!?/br> “總不能放任他們在長安城里亂來?!贝拊茥f,“否則以你阿兄的性子,怕是要踏平南詔吧?!?/br> 他說得沒錯。李齊慎何等兇暴,所幸生在亂世,平叛忙得他暫且沒那個心思,若是生在承平盛世,恐怕鐵蹄早就踏到了西域諸國,遑論一直偏安一隅的南詔。 但李殊檀不能提,也不愿想,她狀似無意地笑笑:“不提這種沒可能的事,叛亂還算不上平完呢,哪兒有這個空。我倒是沒想到,你看著什么都不在乎,倒是對南詔挺有感情的?!?/br> “算不上?!贝拊茥p輕搖頭。這是他懷著對幼時故鄉的眷戀,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但他回想起最初在苗寨的時候,竟然只有這視作否認的搖頭,“我只是有時候會想,” 他頓了頓,輕輕地說下去,“若我生作女孩,我阿娘大概舍不得讓我回去吧?!?/br> 李殊檀一驚,猛地抬頭,動作大得手肘不慎撞在船沿,幸好這木舟釘在岸邊,底下是石岸,要是在水上,這一下八成能讓船側翻。 然而崔云棲仿佛沒有知覺,他保持著原來的姿態,坐在木舟里,腰背挺得筆直,漆黑的長發順著肩背蜿蜒,發梢掃在衣擺和草席上,發間的銀飾閃爍著微光。崔云棲微微低頭,長長的睫毛垂落,表情藏在陰影里模糊不清。 如今這個俊美的男人坐在小舟里兀自低頭,多年前幼小的男孩也該是如此。因為倘若一個苗漢混血的男孩被母親認定要送回漢人的地方,他一定無法融入苗寨,來自母親的美貌不是他的助力,只會是他被排擠的原因之一。 李殊檀忽然懂了。崔云棲哪里是帶她來賞景,他是在這山山水水之間,向著她剖出幼時的自己;舟邊的哪里是水,都是滔滔的血和淚。 一陣說不清的冷意從脊骨竄起,她指尖顫抖,牙齒都在打顫,嘴唇張張合合,吐出的只有一個字:“你……” “我怎么?”崔云棲抬頭,面上輕松自在,和李殊檀想的愁思截然不同。他反手從背后摸出一壇酒,“殿下,喝酒嗎?” “你……”情況轉變得太突然,李殊檀一時反應不過來,舌頭都有點兒打結,“你從哪兒摸的酒?” “先前過集市的時候啊?!贝拊茥荒槦o辜,“殿下想喝米漿,我想喝酒,當然兩樣都取了?!?/br> 李殊檀想到那碗米漿,想到放在膝上的那根虎耳草,再想到由崔云棲牽著手走過竹林時落在身上的斑駁燈光,腦內的一團混沌全化作一句質問:“……你哪兒來的這么多手?!” 崔云棲才不回答,兀自去了酒壇上的泥封,順手丟進潭里,落水不輕不重一聲,蕩起一圈漣漪,倒是驚得水面上的螢火蟲四散,如同濺起星辰。 “沒有杯子,”他把酒壇推過去,“殿下先請?” 李殊檀盯著他,緩緩抓過酒壇。 酒壇不大不小,剛好夠她一只手提起來,里邊的酒看不清顏色,但能分辨得出是極清澈的,她輕輕一晃,立即反上來一股香氣,混著花香和草木香,仔細嗅才能聞到一點點發酵出的味道。 “這真是酒?”前科太多,李殊檀不太想相信崔云棲,“別是草藥和米一起做的什么糖水吧?!?/br> “是這個做法,但真的是酒?!贝拊茥σ饕鞯?,“且烈得很,殿下若不想大醉,只喝一口就好?!?/br> 李殊檀依舊分不清這句話的真假,低頭啜了一口。 ……甜的。有些像是甜酒釀,但又不很像,嘗到的不是發酵過的米香,更多的是藥草的香氣,入喉又有一絲絲的苦。 李殊檀抬頭,對面的郎君仍是笑吟吟的模樣,好像在看掉進陷阱里的獵物。 她撇了撇嘴,不知該說“果然”還是“竟然”,把酒壇推回去:“你又騙我?” “沒有?!贝拊茥舆^酒壇,也低頭啜了一口,嘴唇抿過的地方剛好是李殊檀先前的位置。兩個唇印疊在一起,很快又被壇里濺起的水液抹去。 “還說沒有?!崩钍馓春吡艘宦?,把壇子拿回來,對準壇口,里邊剩下的剛好夠她一飲而盡。 和剛才啜的一口不同,這回是實打實的喝,半壇入喉,李殊檀嘗到濃重的草藥香,從舌尖到喉嚨全是甜的。 然而這回涌上來的不是藥的苦味,是另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她想分辨,腦中已然模糊。 崔云棲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李殊檀放下酒壇,默數不到五下,果然看見小幾對面的女孩驟然軟下去,半個身子滑到草席上,幾縷長發順著船沿滑落,蜿蜒著浸進水里。李殊檀迷迷蒙蒙地看他,迷迷蒙蒙地看天,面上浮起的紅暈層層疊疊,像是上妝的生手不慎用多了面靨。 “我說過的,不想大醉,殿下只能喝一口?!贝拊茥珳愡^去,“陛下那邊……” “不……不要提他,不要提?!崩钍馓刺幱趶氐鬃頃炦^去之前的狀態,神智不怎么清楚,勉強還能聽懂,含含糊糊地拒絕這個話題,“我討厭……不,我不想聽?!?/br> “這是‘剪枝’啊,殿下。他是你的兄長,但也是皇帝?!?/br> 這句話李殊檀就聽不懂了,茫然地眨眨眼睛,繼續車轱轆話:“我不想聽……不聽?!?/br> “好,不說這種掃興話?!贝拊茥粡娗?,躍過小幾到李殊檀那邊,他低頭,幾乎要抵上女孩的額頭,借著酒勁問她,“那我再問,殿下為什么喜歡我?” “……喜歡?啊,是,喜歡……因為你漂亮、聰明……”李殊檀呆呆地順著崔云棲的話,列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理由,說到中間忽然伸手,在崔云棲露出的一截腰身上摸了一把,“還有這么細的腰?!?/br> 崔云棲聽得高興,不介意她占點便宜,任由她胡亂貼在腰腹上,等著她繼續摸。 李殊檀卻只打了個小小的酒嗝,吐出來微苦的香氣,她定定地看著面前的郎君:“因為我……我死了啊?!?/br> 崔云棲一瞬間眼瞳緊縮。 剛說了怪話的罪魁禍首又吐出一口苦香,睫毛顫了顫,這回沒能再睜開,徹底暈在了藥酒里。 崔云棲又嘆了口氣,緩緩起身。木舟里的空間狹小,又被小幾分成兩半,李殊檀半躺著,他只能委屈地收起雙腿,拗著身子把自己塞在里邊。他顧不上腰腿處扭曲的觸感,看著李殊檀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臉,半晌,跟著閉上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首先給各位讀者姥爺磕頭道歉??!我這么拖延還追到今天真的不容易??!從今天起我一定重新做人,種花,碼字,jjc,做一個有始有終的小作者(爆哭) 第57章 交還 李殊檀又做了夢。 夢里是在崔府, 劃給她的那間屋子里。正值盛夏,是芙蓉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沿著臨榻的墻過去, 越過梳妝臺,是扇特意敲出來的窗, 竹簾一卷,窗外貼著墻生長的芙蓉就蔓進屋內, 風來時枝條搖曳,枝頭的花盛得讓人擔憂下一刻會整朵整朵地掉在地上。 窗前站著個人,從李殊檀的位置看過去, 面容攏在午后斑駁的光影里看不真切, 但她知道那是崔云棲。年輕的郎君難得穿了身貼身的圓領袍,淺青色的輕軟布料,腰間束著革帶, 顯得身姿越發修長高挑。 李殊檀的身體也很難得, 分明是在夢里半真半假地回憶, 卻不是纏綿病榻的委頓,居然能站起來,勉強往崔云棲的方向走過去。 夢里的空間不太正常,從臥榻到窗邊本該沒幾步路, 但李殊檀覺得走了很久, 久得她從顫顫巍巍到靈活自如。而她到崔云棲背后站定, 才發現先前似乎看錯了,他穿的不是利落的圓領袍,依舊是稍嫌拖沓的大袖,整個人框在窗里,襯著陽光和芙蓉。 “我瞧著芙蓉開得不錯?!毕乳_口的是崔云棲, 指尖輕壓過芙蓉,“屋里素了些,讓人折幾枝來擺著,你覺得如何?” 李殊檀定定地看著那個背影,沒有回答。 “不喜歡嗎?”她向來不給面子且冷淡,崔云棲也不惱,反倒認真地分析起來,“也對,你不愛在屋子里擺花,換來換去的也麻煩,總有人要擾你清凈?!?/br> 他想了想,轉過身,低聲問李殊檀,“不如隨我一起出去走走?” 是他。是夢里的崔云棲。 只有在夢里,他才會對李殊檀這么溫柔,親昵得恰到好處,妥帖得仿佛傳奇里才有的好夫君,讓她滿懷愧疚,曾經理不清的感情一股腦帶到夢外,既想補償那個人,又想再度得到。 ……但那都是錯的。 沒聽見回答,崔云棲也不催促,安然地站在窗前,等著李殊檀說話,像是一貫的溫柔體貼,又像是已經預料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