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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呆了一日,便踏上歸途,宋十九李十一并涂老幺春萍同何家村的人道別,三叔的身子損耗已久,仍是虛,杵著拐杖送別靠著墻根兒,嬸娘捉著袖子揩眼淚,揀了好幾把尚算油亮的菜,原本還捉了一只雞,可餓了好些時日,蔫兒了吧唧的,恐在路上便死了,帶著不便,便只掏了幾個雞蛋,煮熟了,用洗干凈的布包著,塞進涂老幺的包袱里。 “姑娘?!钡绖e的話說不出來,她只喊了這一句。 她知道十九不是尋常人,也心知這疫情去除同她有干系,但她沒見識,怕話說不好,因此只將她的手捏著,搓了搓。 宋十九抬頭看她,嬸娘近來是哭得厲害,眼皮子都松松垮垮疊了好幾層,她看著她,總覺得面目模糊,心里頭惴了一秒。 “十九jiejie?!毙《苟】恐鴭鹉?,腰上仍舊纏著過時的“爆竹”,手里時輕時重地繞著線,扯一下,再扯一下。 這是他唯一的玩具,也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覺得自己是個小小的英雄,沒有人曉得他拖著爆竹跑了一戶又一戶,跑到精疲力盡,才將這疫獸嚇了回去。 不過英雄是不必講出來的。他永遠都不說。 宋十九同他們說了幾句話,便拉著李十一往村口走去,這日霧很大,山上的雪仍舊未消,地上走起來咯吱咯吱的,好在有陽光自雪山后晃出來,晃得宋十九瞇起了雙眼。 她心有所感地回頭一望,墨瓦白墻的村落,仍舊好看得同水墨畫似的,灰撲撲的村民沉默地擠在一處,襖子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們沒什么大精神,只抻了抻脖子,大半的同十九沒什么交情,也全當瞧個熱鬧。 有零星幾個婦人牽著孩子轉頭,要往炊煙生處去。 小豆丁跑了幾步,又停下來,身后噼里啪啦的一陣響。 宋十九轉回頭,依偎在李十一的肩膀,手里牽著小小的春萍。 這一切都是一個規規矩矩的道別,令人挑不出錯來。 第二日歇在臨近的村落,第三日中午,才覺著了些城鎮的熱鬧,陸續有趕集回來的牛車。一路兼程甚是辛苦,幾人遠遠兒地望見一個簡陋的茶攤兒,便上前歇歇腳。 茶攤兒稀稀拉拉的沒幾個人,老板仿佛是退下來的鄉兵,額頭上半碗長的刀疤,上來添了茶,又同鄰桌的幾位爺們兒說閑話。 涂老幺端一碗茶湯,咕嚕喝了幾口,聽鄰座言語上海的學生運動,便過去偷耳聽了幾句。右手方的瘦猴兒消息靈通,任誰說話也能搭兩句腔。 他遞給涂老幺兩個胡豆,問他:“兄弟打哪兒來?” “原本是北京城的,現下世道亂,隨處落腳唄?!蓖坷乡酆笱酪е?,“剛從何家村過來?!?/br> “何家村?”瘦猴兒變了臉色。 李十一右眉一動,朝那頭側了側臉。 “啊,”涂老幺瞧他臉色,笑了,“嗨,瘟疫唄,早好了?!?/br> 他想吹噓個兩回,想想又住了嘴,雖說李十一沒應承什么,但他自比阿羅身邊的五錢,高人不多話,多話不高人。 他于是悠著腦袋晃了晃大腿,又專心致志剝起胡豆。 卻見那瘦猴兒神色復雜,干干笑一聲:“您也是命大?!?/br> 涂老幺抬臉,聽出不對來:“怎么說?” “還不知道吶?”瘦猴兒與同伴遞個顏色,將筷頭在桌面懟了懟,嘴撇下來,拉得似哭喪,“前兩日雪崩,全死了?!?/br> 他揚了揚下巴,挑著眉頭,像在激他后怕:“整個村子?!?/br> 對面的胖哥果然后怕了,并且怕得有些厲害,眼皮子同臉蛋子都抖起來,嘴皮白得同墻膩子似的,愣愣轉頭望著宋十九。 宋十九越過涂老幺望著他身后,呼吸緩慢而平整,拇指指甲摳著筷子,不大用力,像在撓癢癢。 春萍嚇得沒了話,倉皇的雙眼在宋十九同李十一雙邊來回轉,李十一卻只抿了抿嘴唇,嘆一口氣,問宋十九:“花生,還吃么?” 宋十九回過神來,喉頭連接咽了兩三下,耳后的絨毛火辣辣地立起來,她極力平復心情,感到胸腔都酸得發脹,眉目倒是忍住了,只有一丁點不明顯的淚花子。 她伸出筷子,有些抖,又放下了,然后抬頭看李十一。 李十一坐在身邊,以看大人的目光看著她。 宋十九低下頭,想了想,問她:“你早便知道,是不是?” “是?!崩钍稽c頭。 命數如此,不是瘟疫,也會是別的。 “什么時候知道的?” “從我知道阿羅愛極了阿音,卻未插手她的生死的時候?!崩钍惶谷?。 她又嘆一口氣:“我同你說過?!?/br> 生死有序,勿亂時辰。 “可是,”宋十九閃著眼波望向她,“你仍舊由著我的性子,助我除疫,險些喪命?!?/br> 她說不清此刻震蕩在她心里的回響是什么,總之又是酸又是澀,卻又是教化,又是馴服。 她感到李十一以目光撫了撫她的臉頰,同她說:“許多事情,我們不見得一開始便明白。也有許多事情,一開始便知是無用功?!?/br> 她頓了頓,輕輕說:“我愿意陪你做無用功?!?/br> 只要你最終懂得,最終了解,那么便不算一無所獲。 李十一最后的眼神落到春萍身上,睫毛輕輕地扇了扇,然后垂下了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