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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瘡癢得厲害,宋十九知道,可春萍總是如此,疼了不愛說,待實在忍不住,才有些微動作。 心酸來得十分突兀,比涌進胃里的牛奶還爭先恐后,宋十九伏下身子,用掌根兒撐著額頭,眼中卻正好是木桶里春萍光裸的小腳。 那腳上的疤痕縱橫交錯,幾乎找不到一塊好皮,水泡腫了又被磨破,貼在上頭同血痂粘在一處,足跟有厚厚的繭子,硬得不該長在一個姑娘的身上。 右腳中指仿佛是斷過,以畸態的姿勢蜷縮著。 那不過是一根還未長成的小腳趾,卻像極了令宋十九不堪重負的“無能為力”四個字。 宋十九木然地抹了一把臉,盯著那雙腳,輕輕問春萍:“那一年,是什么樣的?” 春萍低下頭,望著熱騰騰的牛奶不說話。 宋十九喉間酸意淺淺彌漫開來,頓三兩秒,潤潤下唇,又問:“跑出來,花了許多力氣,是不是?” 春萍這才抽了抽鼻子,輕易便紅了眼眶,半晌方捋順了言語:“跑的時候沒想許多,顧不上?!?/br> “阿生和我一起跑,跑了二里地才發覺肚子上有個窟窿,腸子都出來了?!?/br> 她甕著鼻音說:“出來了才曉得怕?!?/br> 宋十九沒問阿生是誰,也不想再問。春萍的語氣里沒有慘痛,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恐怕還有一丁點遇見宋十九的感激。 宋十九將臉埋在掌心里,好一會子才抬頭,伸手將春萍頭發捋到耳朵后頭。 她啞著嗓子說:“睡一覺,別想了?!?/br> 第96章 但與先生闔玉棺(七) 宋十九神色如常地回了屋,李十一難得地未看書,坐在床邊疊幾件青灰色的襖子,她撩起眼皮子瞧了一眼宋十九,面上仿佛掛了清湯寡水的笑,問她:“洗臉么?我倒水?!?/br> 宋十九“嗯”一聲,抱著胳膊坐到床邊,盯著李十一疊好的衣裳發呆。 她連衣裳都疊得工工整整,折痕同框架似的,四四方方的。 她想呀想,總覺得從前李十一不是這樣的,從前她隨意又灑脫,掏棺材倒陰斗,若當真怕這天理循環,又如何吃這行飯呢? 她望著拎著銅壺倒水的李十一,感到某個魂靈在她的身體里若隱若現。 “瞧什么?”李十一留心手下的動作,睫毛清冷地一扇。 “我在想,”宋十九的腳后跟輕輕敲著床板,“令蘅果真在覺醒了?!?/br> 李十一頓住,捏著把手將銅壺顛了顛,不緊不慢地擱下,這才轉頭看宋十九。 她是如此蕙質蘭心,以至于宋十九的未盡之言不需要一丁點注解。宋十九慌了,她原本以為自己怕的應當是回歸的令蘅心里不再有她,卻從未想過,若是自己不喜歡令蘅呢? 這想法將她嚇得心驚又心虛,只略瞟了一眼李十一一眼,便挪開了目光。 李十一立在屋子里,月光打了一半在她臉上,謫仙似的迷人,左手食指搭在臉盆架子上,掌心開始出汗。 她瞇眼瞧宋十九,忽然發覺她從未了解過自己。 她以為自己的改變是因為令蘅,因為泰山府君,因為那一個虛無縹緲的身份。但唯獨她自己知道,都不是。 從前一個人時,天為蓋地為廬,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自然瀟灑。令她如此瞻前顧后,如此權衡掂量,對壞結局生出恐懼的,無非是那個叫做宋十九的姑娘。 她相信令蘅也一樣,或者說,世間所有人陷入愛情都一樣,無一幸免。 她睜著干涸的眼望著宋十九,澄澈而清明,幾乎瞧不出她心里頭一次滋生的委屈。 李十一從前用遮掩的面皮來面對外人,如今她用遮掩的情緒來面對愛人。 她最終什么也沒說,只將指頭在木架上不動聲色地劃了劃,擦去淺薄的汗漬,然后側身為她擰帕子。 熱水霧騰騰的,適時緩解了某些脆弱的情緒,可冬夜實在長,這個冬天也實在長。 宋十九深呼一口氣,不曉得自己怎么就同李十一有了相對無言的時刻,從前那個嘰嘰喳喳繞著李十一轉來轉去的小姑娘,像被狠揠的幼苗,以猝不及防的姿態長成大人。 好似是因為有了春萍,被幼小的手掌一握,頃刻就握成了大人。 宋十九走過去,到李十一身后站定,伸手輕輕拽了拽她的袖子,放低了嗓子喚她:“十一?!?/br> 李十一未回頭,帕子硌在手心里,等她開口。 宋十九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快些,可話一出聲仍是帶了三分祈求:“從前我同你說,若我做了許多壞事,你千萬原諒我?!?/br> 她的心臟墜得厲害,扯著她原本嬌俏的嗓子眼,她只能將口水咽了又咽,才能阻止酸澀的蔓延。 她不想將春萍送回去,她想將她留下來。 李十一挺直脊背,回過身來,將擰好的帕子放進宋十九掌心,下頜一收,嘆了口氣:“阿九?!?/br> 她頭一回喊眼前人阿九,喊得溫情脈脈又鄭重其事。 她說:“我可以包容所有你犯過的錯?!?/br> 宋十九抬起頭來,眼里希望似微光,明明滅滅。 李十一頓了頓,又道:“前提是,你要更正它?!?/br> 瞳孔里的光亮“啪”一聲熄滅,比任何疾風都要迅猛。 宋十九垂下眼簾:“我做不到?!?/br> 李十一未曾見到春萍那雙傷痕累累的腳,也并不曉得十余年后是怎樣的世道,但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