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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此刻,她未等到宋十九的回答,卻等來了她的怔忡,便心有所感地垂下眼簾,眉頭也未挑半分。 于是宋十九這才道:“吃?!?/br> 垂下的眼簾又掀起來,李十一道:“我給你做?!?/br> “我來?!彼问耪酒鹕?,低低一句,“你歇著?!?/br> 二人一前一后進了廚房,除卻鍋碗瓢盆的碰撞未再發出聲響。阿音的心卻砰砰跳起來,在方才一來一回的推拒中,欲望似被灑了一把春雨,毫不遮掩地生根發芽。 她于是將燕窩擱下,問阿羅:“螣蛇是神獸,燭龍也是,是不是?” 阿羅不明所以,柔柔咳一聲:“怎么?” “這神龍同神蛇,有什么干系沒有?”好比說,同宗同源什么的? 她眼里的懷疑不加掩飾,阿羅反應過來,微微笑一聲:“沒有?!?/br> 抄手下了鍋,卻發現沒了醋,宋十九素愛吃酸,便撐了傘要上巷口趙大娘處借一些。李十一披了衣裳與她同去,正套著袖子邁過門檻,抬頭卻見宋十九支著傘,眼神落在院門口。 院前的天似洗筆的水,堆著濕漉漉的烏云,珠串似的雨滴一粒粒往下墜,滴答滴答的寒意沁入骨頭。倚著院門的地方有一團黑乎乎的陰影,還沒春日時種下的小樹苗高,幾乎要同老舊的木門融為一體。 待走近了,黑影中兩團清亮的圓點一動,這才顯出了活物的氣息。 這哪里是什么黑影,分明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著辨不出顏色的棉襖,破破爛爛的遮不住身子,只是露出的皮膚像在煤堆里滾過,染成深一塊淺一塊的黑色,唯一的顏色便是白慘慘的眼白,以及手上爛蘿卜似的凍瘡。 她依著門邊兒,就任由自個兒淋著,一手扶著門,濕透的棉鞋撤了撤,直勾勾呆愣愣地盯著光鮮亮麗的李十一和宋十九,好一會子才抽了抽鼻子,伸手扯了扯棉襖下擺。 她抖著手,只不用力地扯了兩下,仍是蓋不住身子,便不再強求,停了一會子,又抬手拉了拉凌亂的辮子。 辮子上的稻草被淋濕了,散發出難聞的腐氣,她似乎想要將它拿下來,卻無論如何也摸不準,便只縮了縮脖子,又如同一開始那樣,面無表情地盯著宋十九。 她盯著宋十九溫暖的毛領大衣,盯著她裁剪精良的旗袍,又呆滯滯地看了一眼她干凈整潔的高跟皮鞋,最后她細小的喉嚨一動,像是聞到了房門里抄手的香味,眼底終于零星生出了些羨慕。 她未回過神來,便聽得篤篤兩聲腳步響,一陣溫暖的香風將她裹住,她怔怔抬眼,見宋十九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羊絨大衣裹住她瑟瑟發抖的身體,傘支到一邊。 她皺眉問:“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小姑娘望著面前的人,怔怔不說話。雨水自宋十九的睫毛處墜下來,連狼狽也狼狽得風情大盛,原來陰雨也是如此勢利,落在苦人家是砸在井里的碎石,落在好人家是斜倚欄干的裝飾。 雨水驟然停住,李十一將傘支起來,低頭輕聲道:“先進去?!?/br> 第91章 但與先生闔玉棺(二) 合攏的紙傘靠在墻邊,暈染出不規則的水跡,似同雨做了連日的搏斗,此刻筋疲力盡地淌著血。桌面上的熱氣是最好的救贖,足夠憐憫饑腸轆轆的夜旅人。 屋子里的人坐了一桌子,好奇地望著面前的小人。身上的衣裳換作了宋十九的大襖子,長長的袖子挽了一層又一層,面上被巾子捋過一把,倒是顯出了幾分白嫩來。濕噠噠的辮子還未拆,只用棉布裹了吸著水。她瘦極了,腕骨突兀得似嶙峋的石子兒,此刻縮著肩膀坐著,沉默地望著面前噴香入鼻的骨湯抄手。 寂靜的雨聲中,她的喉頭一動,咕嚕一聲咽下口水,同餓得干癟的肚皮一起響起來。 她這才抬眼看了看對面的人,四位小姐,好看得似話本里的精怪,好看得霧蒙蒙的,干凈又體面。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摳了摳手上的死皮,不曉得要做什么動作好。 宋十九從未見過如此單薄的小姑娘,下巴尖得似被削去了一塊,鼻梁不算高,鼻尖兒卻頂翹,上頭禿嚕了皮,好似在哪里被磕的。顴骨低平,紅彤彤地皴裂開,是臉上唯一的血色,最引人注目的不過是她一雙葡萄似的大眼,在臉上幾乎要占了一半,水靈靈黑黝黝的,眼神不軟也不硬,只毫無立場地盯著人,像盯著一根石柱。 她的睫毛稀稀拉拉的,同她細軟發黃的頭發一樣,顯出了些營養不良的不足。 同樣不足的還有阿羅的好奇心,只撩了一眼便垂頭看書,阿音立著靠在她椅背旁,一手攬著她沿著下頜骨有一搭沒一搭地摸,一手支著腰身眨巴著眼研究這姑娘。 宋十九托著下巴,和李十一對視一眼,才轉向小姑娘,嗓音柔柔的:“怎么不吃?” 小姑娘好似被突如其來的嗓音嚇了一跳,將咬住的下唇放開,底下一排淺淺的牙印,干裂的嘴唇潤了幾回,仍舊留不住水分。 她許久沒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以至于她腦中嗡嗡回響的全是或驚恐或凄慘的尖叫。 她想起自小看她長大的大娘將她推出窗口后沉悶又痛楚的哭喊聲,似瓦塊割玻璃似的,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原來體面的聲音是這個模樣,有不被追趕的不緊不慢,有吃飽了飯的底氣,還有勾挑尾音的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