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頁
阿九也好,十九也罷,她終于是一個完整的姑娘,做了一場沉甸甸的黃粱夢,身邊有了實在在的意中人。 第89章 十夜長亭九夢君(十四) 李十一牽著宋十九回屋,自小爐子上拎了一壺熱水,給她沏滿一杯六安茶,而后備上溫度正好的洗臉水。 宋十九接過李十一擰好的巾帕,把臉埋進濕熱的水汽里,深深吸一口,聽見李十一收拾書本的聲音。 李十一將散亂的信箋拾掇了,一張張規整好,夾到書套里,信紙的聲音仿佛也帶著墨香,能夠將旅途疲憊的歸人撫慰好。 宋十九這才終于有了“回來”這一觀感,它踏踏實實地具象在李十一的動作里,將她經年累月的漂泊感一一打消。 又翻了一頁紙,她聽見李十一問:“你既想起來了,朱厭怎么說?” 宋十九將帕子搭到木架子上,回身靠在旁邊,雙手支在兩側,眨眼道:“仔細想想,做豬也不錯?!?/br> “如今時局亂,糧rou飛漲,不便宜呢?!?/br> 她說得認真,眼里的笑意卻妝點得十分狡黠,甚至還慢悠悠地挑了挑眉尾,看進李十一的眼里。 李十一將抿著的嘴放開,搖頭笑出聲。 她終于笑了,笑得坦然又澄澈,還是像宋十九心里最浪漫的云舒云卷。宋十九幽幽看著她,走到桌前,與她相對而坐,中央是熱騰騰的一杯茶,她便支手隔著茶香望她,說:“方才我開口前,你害怕了?!?/br> 用的是陳述句,并不需要李十一回答。 緊接著才是問句:“怕什么呢?” 茶香將李十一的眉目暈染得濕漉漉的,像果子被柔情蜜意地含了一口,宋十九潤潤下唇,并未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多么性感。 她只是勾著眼神,慢悠悠地說:“我不過是有了記憶。難不成,明日你有了記憶,便不要我了?” 她的嗓音仍舊嬌軟軟的,像入喉甘醇的果酒,一聽是甜,再聽便醉。 李十一開始覺得,有一場遲到的引誘,在徐徐拉開帷幕。 偏偏對面的人說的話正經得要命,她低低說:“你擔心過了,該輪到我了?!?/br> 也不曉得從前瞧不上她的令蘅,講話時是否有李十一一星半點的溫柔。 宋十九低下頭,食指沿著茶杯畫著圈兒:“我打算過了?!?/br> “今日我毫無芥蒂地同你在一起,日后你但凡有一丁點兒遲疑,你便對我不住,便于心有愧?!?/br> “這是你未曾教過我的心機,我只用它來對付你?!?/br> 她咬著嘴唇,眼波一閃一閃的,半是天真半是驕矜,半是李十一心愛的小姑娘,半是歸來要重振旗鼓的掠奪者。 她想要掠奪的是李十一毫無保留的愛情,如今是第一聲旗幟鮮明的戰鼓。 戰鼓敲在李十一的心里,轟隆隆地,又像是春雨來襲的前奏,天邊骨碌碌地滾著驚雷,隨后便要有淅瀝瀝的雨落下來。 它將落得鋪天蓋地,將滋養一切渴望的生靈。 李十一說:“是,我害怕?!?/br> 宋十九睜眼時她害怕,怕面前的她不再是從前的她。橫公魚說生情露時她害怕,怕那不知所起的一份情有了荒誕的起因。 阿羅說孟婆湯時她害怕,怕宋十九盡忘的前塵里有不應被忘卻的刻骨銘心。 她想了無數種可能在折磨自己,但是沒有。 她自小不是個走運的,娘將她賣給師父時,只說是學手藝,她用了一個來月才明白,爹娘說的來瞧她是假的。 和師父相依為命,讀書練訣,頭一回開了棺摸出白骨上的金串子時,她唬得腿肚子打顫,這才曉得自己平日里吃的是什么飯。是死人飯,損陰德遭天譴的死人飯。 再后來,每一回九死一生,她都做足了最壞的打算,若能撿回一條命,她便覺得稱得上有幸。 而宋十九告訴她,“幸運”二字并不只有“活命”這么小,它可以很大很大,可以更多更多。 她以每回自死人堆里爬出來,重見天日一般的眼神望著宋十九,那是最為脆弱的一種,也是最為堅硬的一種。 宋十九被她的眼神擾得心神款動,她放低了嗓子,輕聲說:“從前的記憶是記憶,咱們相識的記憶便不是記憶么?誰說非要擱到秤上量一個輕重?我偏不?!?/br> “世事變幻,神思萬千。若從前的我不是此刻的我,明日的我又是不是今日的我?這一個時辰的我,還是不是下一個時辰的我?” “你心里頭的,又是哪一個我?” “你從前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你最是通透,最是聰慧,怎么如今卻又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呢?” 她一連拋了好幾個問句,扔得李十一的眉頭微微蹙起來,她又一回啞口無言,依稀記得這仿佛是第三回 。上一回是她質問自己憑什么不能喜歡她,再上一回,好似是在一個繁華卻空蕩的街道上,有一位怒氣沖沖的小公子,仰著下巴同她辯駁她朱厭的罪責。 宋十九這才溫情地住了嘴,好一會子才說:“你瞧?!?/br> “前世今生,你都說不過我?!?/br> “今生前世,我也都打不過你?!?/br> “因而有些事情大抵是命中注定的。而可以隨意更改的那些,想來也無關緊要?!?/br> 茶湯涼了,熱氣也散了,宋十九的面龐清晰又透亮,在燭火中搖曳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