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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全都明白了,阿平一身皺皺的西裝,不斷擦汗的巾帕,還有渾渾噩噩難以識路的記憶。 ——他早在登山途中便喪了命,而后鬼身入了老墓,受法陣影響,同秦良玉一樣喪失了身亡的記憶,并且他身上的時辰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夏天。 阿平低下頭,訥訥道:“我,我一直在尋你。我曉得你是倒斗的,聽聞有墓,便也時常去瞧一瞧。興許……” 興許,能撞見你呢? 這話不曉得是沒說出口,還是淹沒在了高亢的聲浪中,阿音沒留神被學潮中的人一撞,崴了腳腕子靠到街邊,她抬頭,見阿平也渾渾噩噩地被推到了人群中央,隨著人浪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他左顧右盼,急切地尋找阿音,腦袋時而冒出來,時而被擋住,阿音忍痛小跑了兩步,喊他:“阿平!” 聲音太小,傳遞不到他耳邊去,阿音卻不管不顧地繼續喊:“去泰山府!阿平,去泰山府!” 阿平隱隱約約聽到了阿音的聲音,她說——泰山府? 他欣喜若狂,忙朝聲音那頭拉長了脖子,也不管她能不能瞧見,重重地點了兩下頭。 “哎!”他笑著應承。 第75章 不許人間見白頭(十二) 阿音拎著高跟鞋,光腳一瘸一拐地回了巷子。 五錢被她喚回頭時唬了一跳,出門兒時光鮮亮麗的姑奶奶此刻頭發亂糟糟的,袖口一圈圈地皺著,臉上的妝暈得厲害,胭脂紅艷艷地糊了一小塊在嘴邊,正喘著氣望著他。 不過是失了戀,竟折磨成了這德性。五錢不動聲色地將書放下,沒話講。 阿音捋著頭發,頭一句卻是興師問罪的口吻:“我問你,你們泰山府,是草臺班子不是?” 何出此言?五錢不解。 阿音往凳子上一癱,氣兒仍舊不順:“你從前說,府間籍規定生辰死令,那這樣多鬼魂在人間晃蕩,耽誤了投胎的時辰,你們竟也不管么?” 五錢一愣,搖頭:“你可知,泰山府君掌管人之魂靈,亦掌神、獸之魂靈?” “那又如何?”阿音撫胸口。 五錢說得盡量淺顯些:“權力很大?!?/br> 阿音翻白眼兒:“我是要聽你夸令蘅么?” 五錢搖頭:“正因權勢過盛,為平衡三界,府間籍才更偏重于約束人的死令,也就是說,不能令凡人提前入泰山府。而泰山府的鬼差,如我、木蘭,則是由府君上報混沌,一百年方能判一位入籍,收編鬼域?!?/br> 阿音被提起了興趣,將方才的質問暫且擱到一旁:“那么……” 五錢不忍心打擊她眼里的光亮,說得十分委婉:“木蘭戰功赫赫?!?/br> 而他亦有前因,但他不大習慣自吹自擂。 “噢?!卑⒁裟鑳毫讼氯?,抬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 “因此,凡人若有各式各樣的執念或因由游蕩人間,不入泰山府,府間籍對這些游魂的管束便要寬泛些?!?/br> 原來入泰山府不能提前,卻有推后的余地。阿音明白了:“嚴進寬出?!?/br> 她的心思又隱隱活泛起來:“在人間做鬼同做人有何不同,難受么?” 五錢給她沏了一盞茶:“做鬼以執念支撐,若執念減弱仍不投胎,便會漸漸失去五感,變作游魂,最后魂飛魄散?!?/br> 阿音“嘶”一聲,打了個激靈。 “其二,延遲入府的鬼魂歸于泰山后,將由判官歸罪,受罰后方入輪回?!?/br> “其三,此類鬼魂投胎時,人神會于府間籍上重新書寫他們的生老病死,通?!瓡懙迷愀庖恍??!?/br> 阿音拎起茶蓋:“還挺記仇?!?/br> 神也有懶骨,若打亂了原本的規序,需另行編寫生平,費了些多余的精神,自然好意不起來。 阿音停兩三秒,臉色有些發白,如此說來,她前半輩子糟糕透了,莫不是因著從前在奈何橋邊哭了三日? 五錢看她將茶舉了半晌,要喝卻又不喝,便問她一聲:“好端端的,怎的問這個?” 好似想為了閻羅大人入鬼籍,又或是欲等自己壽終正寢后,為大人以鬼身留在人間。也不曉得他是不是領會了這么個意思。 阿音這才埋頭喝一口,同他說:“我有個好友——便是我提過的阿平,他作了鬼,自個兒卻不曉得,我恐他耽誤投胎的功夫,想托你去尋一尋?!?/br> 說是托,言辭卻無半點請求的樣子,翹著二郎腿垂著眼神,心事重重的。 五錢應了,道:“我這便出門?!?/br> 五錢尋阿平尋了整三日,他卻再未出現在那條街上,也不曉得是不是聽了阿音的話,上路找那傳說中的泰山府去了。阿音有些懊惱,說是不該向他喊那一句,他記性不好,萬一將自個兒弄丟了。五錢倒是安慰她,說遞信回泰山府調了鬼差,再以遺留在縉云山的尸骨尋蹤,必定能找著。 阿音這才放了心,五錢受人之托,亦是早出晚歸,甚是辛勞地在附近搜尋。 這日辰光很好,連南山上也鍍了一層金光,五錢在山下歇了歇腳,慣常是要了一杯茶。抿了一小口,只覺寡淡無味,他便將其擱到一邊,叫小二上一壺清水,而后靜靜打量一邊圍坐的粗人。 他們喘著渾濁的熱氣,將腳踏一只在板凳上,一邊飛著唾沫星子,一邊抓起茶碗牛飲一口。 他想起從前,那時茶葉十分金貴,官宦以茶斗富,誰能想到如今飛入平常百姓家,茶肆開到了偏遠的山腳下,客人不拘是挑夫或是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