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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便不想再想。 于是她同從前一樣堆著笑,想令擇話題:“我瞧你能耐,也是十分大——你代令蘅掌了泰山府多久了?” 阿羅抬眼,沉默地望著她。 阿音眨著桃花眼,笑道:“竟未想著,謀個朝,篡個位什么的?” 阿羅稍稍抬了抬下巴,嘴角的嘲諷十分隱蔽,到底活了許多年,輕易便能瞧出阿音轉移話題的小心思。 于是她道:“想過?!?/br> 倒是阿音驚詫了,將眉頭拎了好一會子,反問:“哦?” 阿羅直視她:“想謀朝,想篡位。謀你的人,篡你的心?!?/br> 她不想再與她兜圈子,她瞧見阿音的臉色一瞬僵住,睫毛似被火燎了一樣縮了一縮,攥著絹子的手緊緊的,握住太師椅的扶手。 手心兒里的冷汗一層一層的,要將她肋骨間洶涌的情緒悉數冒出來。 阿羅抿抿唇,喚她:“傅無音?!?/br> 她想同她理清過往,說一些心底話,因此才鄭重其事地叫了她的大名。 “我不是傅無音!”可阿音卻陡然驚醒,自椅子上站起來,膝蓋有些打顫,但她仍舊站得十分漂亮。 ——這是風月場里練出來的,哪怕心里頭難過得很了,面上仍要帶著笑。 她強迫性地打直自己的膝蓋骨,卻又因這個動作更加恐慌和難受,她略喘了幾口氣,固執搖頭:“我不是傅無音,我是阿音?!?/br> 我不是乾隆時的大家閨秀,我是那個自小被賣入窯子,在墳墓里滾了幾年,又在男人堆里滾了幾年的阿音。 就這一句話,令她心酸得無以復加,她將漂亮的桃花眼睜得大大的,連眉頭亦抻得有些滑稽,只盼著能將突如其來的眼淚花子稀釋下去。 她終于明白,自己自清醒以來,從未痊愈過。她望著這幾個出生入死的好友,不甘與委屈日復一日,與日俱增,都是爹生娘養有血有rou的,憑什么她們一個個兒的,是府君,是閻羅,是九大人,瀕死時有神諭相救,遇險時有前世護體。 就連關個窗,就連他媽的關個窗——她的眉頭扭曲地抖起來,可憑什么,自己卻要實實在在地受一遭呢? 這樣的不公不正,隔著天上地下的距離,對面的閻羅大人卻說,愛她。 她拿什么去接受阿羅的愛呢?拿她泥點子洗不干凈的身子,拿她苦練了許多年卻不堪一擊的本事,拿她不曉得如何愛人的心臟,還是拿她連年歲都無法與之同步的軀體? 講起來也像個笑話。 于是她忍住喉間的酸澀,仍舊是斜著眼神道:“閻羅大人,見著那世情百態,也想唱一出愛恨綿綿,可卻是尋錯了人?!?/br> “尋錯了人?”阿羅搖了搖頭,雙目瞇起來。 “是,”阿音抽了抽鼻子,“我同你共赴巫山,尋歡作樂,卻未必有心同你談情說愛,兩意相通?!?/br> 阿羅的臉更白了些,她牢牢盯著阿音,手卻不由自主地蜷起來,作了一個罕見的自我保護的防御姿態。 阿音扶住桌沿,指甲死死扣著下方的木屑。阿羅縮著的五指似攥住了她的心臟,令她疼得一抽一抽的,她卻只是咳嗽了一小聲,仿佛剛才突起的胸腔,僅僅只是因為喉嚨難以克制的瘙癢。 “那么?!卑⒘_的尾音有些抖,以至于她的兩個字吐出得十分短促,她實在太不適應在別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脆弱,尤其這個“別人”是阿音。 她錯失了阿音許多痛苦的年歲,以至于她總十分想要彌補,因此她在阿音面前總是耐心而忍讓,努力令阿音相信,自己能護住她。 可她從未想過,若阿音心里從頭至尾就沒有她呢? “那么,”她又重復了一遍,嗓子啞得厲害,“是誰呢?” “阿平么?” 她的眉頭皺得十分克制,娟秀的嘴唇也抿得十分克制,即便到了這個地步,她仍舊只是克制地想問個明白。 阿音哽了哽喉頭,好一會子才道:“我不曉得?!?/br> 李十一不曉得,宋十九不曉得,阿羅更不曉得,她有無數次想要逃離他們,逃離這些高高在上又知曉她過往的朋友,尤其是阿羅,她曾目睹自己最卑賤的模樣,她總是不曉得該如何面對她。 她不止一次在想,阿平什么也不知道,若同他遠走高飛,就能好好兒地將過去埋了。 可她不舍得,她不舍得的究竟是什么呢?不甘心的,又是什么呢? 那不舍和不甘又冒了頭,令阿音反骨乍生,拼盡全力也要將其按下去。她像在說服阿羅,也像在說服自己,以恍惚而低沉的語調說:“任是誰,也不是你?!?/br> 她在阿羅受傷的眼神里想起了許多,想起五錢木然地說自己被剝奪了面皮,想起當初自己躺在她懷里說“我要生老病死,你卻是二八年華,是不是?” 當初是講個玩笑,如今是一語成讖。 她動了動嘴唇,說:“你喜歡我什么模樣?二十,三十,四十?若我垂垂暮年,老態龍鐘,缺了牙禿了頭,教我如何面對青春正好的你呢?” “我不在乎?!卑⒘_道。 “我在乎!”阿音哽咽,將下巴驕傲地昂起來,“我要漂漂亮亮的,我要一直比我的愛人年輕,好看,那我才踏實,我……” 我才相信,她能夠一直一直喜歡我。 她心底的自卑原來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將為數不多的自尊心,統統擱到了光鮮亮麗的皮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