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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想到,訛獸頭一個要吃的,竟是那瞧起來鋸嘴葫蘆似的李十一呢? 水涼了許多,蕩得涂老幺的護心毛都打了個寒顫,他忙從里頭起來,哆哆嗦嗦地裹著袍子,剛才收拾好,便聽得外頭有猶豫不決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他認得。涂老幺毫不遲疑便開了門,見李十一猝不及防地回過頭來,有些怔愣地望著他。 涂老幺瞧了瞧她濕噠噠的發尾,又掃了一眼她泡得略微發皺指頭,眼里精光一閃,抖著眉毛問她:“要談心嗎?” 李十一眨了眨眼,面上仍舊是一派和煦,只是涂老幺清清楚楚地瞧見她纖滑如白玉的脖頸中央輕輕一動,喉骨自上而下滑下來,明晃晃地昭示著主人的遲疑。 李十一淡淡闔了半個眼,問他:“談什么?” 到底是姑娘,口是心非的毛病也現了形,涂老幺心里一樂,想了想:“那訛獸還凍著呢?” 李十一皺眉,又聽涂老幺琢磨道:“我方才在想,你曾說,那訛獸的rou若被人吃了,這輩子便不能再講真話了,咱們把訛獸凍得結結實實,若有人進了洞里,分食了它,往后豈不是僅能扯謊了,我若問一個漢子是男的是女的,他會怎樣答?” 涂老幺一面謅一面拿眼瞟李十一,卻見她果真低眉思索起來,向來精明的十一姐竟對他話語里的漏洞毫無覺察——那宋十九的法術以洞口為界,若法術仍有效用,進去的村民早便動彈不得了。 李十一松了眉毛,搖頭:“不曉得?!?/br> “我曉得了,”涂老幺指著她,“你有心事?!?/br> 李十一抬眼看他,又聽他掰著指頭數:“什么心事?你師父?阿音?宋十九?” 她將手揣回兜里的動作在他數到宋十九三個字時頓了頓,隨后風平浪靜地撇了他一眼,未置一言便轉頭回了屋。 涂老幺靠在門框邊優哉游哉地賞著涼月,喉頭快活地咽了咽,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十一姐臘月兜風。 痛快。 李十一進房掩了門,卻聞屋內一股嬌小的甜香,帶著淡淡的皂角味兒,似暗夜里攜了花露的精靈,羞赧卻毫不遲疑地在狹小的房間里鋪散開來,李十一抿了抿唇,見香味的主人站在窗邊,在月色中露出小半個銀盤似的臉頰,一手撥著剛洗好的頭發,一手翻著李十一攤在桌前的書。 李十一藏在褲兜里的手指不自覺地動了動,無名指的指甲在粗糙的布料上輕輕一刮。 宋十九聽見響動,轉過身來,眼里一牙清醇的笑意仿佛是從月亮上剪下來的。 李十一清了清嗓子,走到桌邊,手伸出來支著桌面:“還不歇息么?” 宋十九抿抿唇角,小聲道:“這屋子里有些冷,方才去后廚討了些炭,替你加在爐子里了,粗是粗了些,總比凍著強?!?/br> 李十一幅度微小地偏著臉,半斜著鳳眼望著她,也不知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她打量人的時候總是一副涼悠悠的神情,好似在思考將眼前人同自己的距離怎樣精準地測畫出來。 宋十九忽然在這樣的表情里有些委屈,許多話她本來還不想這樣快告訴她,可誰叫她是一個小怪物呢,她的生命似被濃縮了似的,感情同時間一起被壓成嚴嚴實實的一小塊,沉甸甸的令她透不過氣來。 同她在一起的十幾天,卻像望著她十幾年似的,若說歲月匆匆有什么壞處,大抵便是如此了,只一人滿當當地占據了她所有的時光,哪里還擱得下旁人呢? 宋十九揣著緊張而酸澀的心跳,頂著橫沖直撞的呼吸坐到李十一對面的凳子上,隔著小小的桌子望著她,問她:“我未問過你,那個瞧上你的軍閥,你如何擺脫的呢?” 李十一支著桌面的指尖挪了挪,斂目看她:“招了幾個小鬼,嚇跑了?!?/br> 宋十九笑了笑,又問:“那日日纏著你的女鬼,又是怎么樣?” 李十一坐下來,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不知想起了什么,輕輕笑一聲:“念了三天三夜的經?!?/br> 宋十九將頭垂下去,聽著她斟茶的動靜,不大一會子才將頭抬起來,問她:“那么我呢?你預備如何驅趕我呢?” 李十一怔住,擰眉看向她。 宋十九認真道:“我非人,不怕招魂,也非鬼,念經不管用,你要如何嚇唬我,才能讓我不喜歡你呢?” 李十一心里“咯噔”一跳,宋十九的話似沏茶時收尾的那一滴,意猶未盡,纏纏綿綿,卻又干脆利落地墜在心湖正中央,昭示著水盡茶開,千言萬語要攜香裹熱地等她來嘗。 但她只將薄薄的杯盞在指頭間握了握,端著那一杯guntang的心意,沒有半分入口的念想,好半晌才抬了眉頭,反問她:“喜歡?” 宋十九點頭,呼吸一頓一頓的。 李十一將茶杯擱下,食指在邊緣劃了半個圓,在指向宋十九的一端敲了敲,又在指向自己的一端敲了敲,道:“你是姑娘,我也是?!?/br> “嗯,”宋十九承認,想了想又補充道,“你是人,我不是?!?/br> 她不曉得李十一為何要同她說這些前緣,但若是捋了關系,興許是有半分接納她的意思,她有些高興,又有些緊張,搭在膝蓋上的指頭雀躍地輕輕敲擊。 李十一見她不大明白自己的意思,還傻乎乎地自個兒鼓起勁兒起來,一時有些哽塞,竟不得不承認宋十九說的有些道理,若人鬼都不論了,再同她說性別,怕也沒什么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