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至于陰了姚一把,他更是沒有絲毫的愧疚。但對當日未能成功阻止李承煜執意御駕親征,以至于有了后來的種種變亂,他心中始終還是有些自責,此刻聽到姚侯如此指責,暗暗含了幾分愧意,一時沉默了下去。 他的一名門生大臣立刻喝道:“姚賊!大行皇帝當日御駕親征,太傅是否苦苦勸阻過?分明是你攛掇所致!何況,以今日朝廷之局面,除了秦王,還有誰人能集大賢,施長策,濟天下,周萬民?還有誰能頂起這江山宇宙?” 他話音落下,眾人立刻高聲贊同。 姚侯哈哈狂笑:“誰人能做,輪不到我這將死之人開口!我只知一件事,不管秦王今日立下何等功勛,他當年就是做過隨梁太子謀逆逼宮之事!為此,被囚無憂宮三年!天下人盡皆知!他乃一罪人罷了,戴罪之身,如今有何資格登基為帝?他若可為帝,姚某是否可以說,在場袞袞諸公,認定謀逆乃一小事,過去便罷?既如此,我今日之罪,又算的了什么?” “天下人服不服,我不知,我姚某是第一個不服!死了也不服!” 他的狂笑聲傳遍殿內四角,清晰入耳。眾人靜默片刻,相互對望一眼,立刻紛紛反駁,道明宗當日既又赦了他罪,自是知曉秦王乃是蒙冤。 姚侯哼了聲,道了句“文過飾非”,便就閉著眼睛坐在地上,任眾人圍著自己駁斥,臉上掛著冷笑。 端王心中憤懣,又有幾分無奈。 以他對侄兒李玄度性情的了解和當年那對皇家父子的情分,他不信侄兒真會隨梁太子作亂。但當時偏偏明宗憤怒之下,坐實了他的罪名。后駕崩之前,雖也赦了他的罪,甚至還有傳言,道明宗有意將皇位傳給秦王。但畢竟,那只是傳言罷了。 事情已過去了這么多年,時過境遷,朝廷上下,本已淡忘這段舊事。偏這姚家老狗見事敗,死到臨頭,也要拉人,再咬上一口。 他這滿口的狡辯和胡言,雖完全不會影響大局,但終究是有幾分刺人。 他眉頭緊皺,正要命人將姚黨一眾先全部帶下去,忽見殿外進來一名宮衛,說宋長生求見。 宋長生是從前孝昌皇帝宮中的侍人,位置僅在沈皋之下,也也一直被沈皋所壓。孝昌皇帝駕崩之夜,沈皋一同死去,他當時人不在皇帳,僥幸活了下來,但在李承煜登基之后,便被打發去了冷宮,管著些不痛不癢的小雜事,從此再無他的消息了。 宮中見多了如此隨主發達、又隨主失位的內侍。運氣不好的,早早死去,運氣好的,也就是在深宮里度日,最后老死罷了。 一個普通侍人而已,眾人早已將他忘記,端王也是如此。此刻這種時候,卻聽到他來求見,頓時覺得蹊蹺,便叫人帶入。 在眾人的注目之下,宋長生很快入殿,朝著座上的端王和郭朗見禮道:“宋長生拜見端王殿下,拜見太傅。今日來此,乃是有事相告?!?/br> 這宋長生從前常被派著在外走動,也去過幾次端王府,端王對他有些印象。方兩三年而已,見他便就鬢角生白,相貌蒼老了不少,想必退居冷宮之后,日子并不順遂。但語氣聽起來,卻不急不緩,態度亦不卑不亢,心中愈發不解,也不知他到底何事。便道:“你講?!?/br> 宋長生并未立刻開口,而是先轉向昔日蓬萊宮的方向,下跪,鄭重叩首過后,方起身道:“圣仁太皇太后駕崩之前,咱家曾蒙秘召。太皇太后言,她去后,有朝一日,倘朝廷生亂,乾坤無主,便令咱家面見端王殿下,傳口諭,她留有懿旨,封于蓬萊宮寢宮左右驚鳥鈴正中的大匾之后,命端王取懿旨,公示群臣,昭告天下?!?/br> 殿內起先一片寂靜,隨即發出一陣壓低聲的激動的議論之聲。 端王反應了過來,興奮無比。知這個宋長生應是蓬萊宮之人。 如此重要之事,他絕不敢信口開河。 端王定了定神,和身邊的郭朗對望了一眼,霍然起身,帶著眾人便要往蓬萊宮去。走過那還坐地上的姚侯身旁,想了下,冷臉命殿中侍衛將他和一干同黨亦一同架去,叫他亦聽聽,那道懿旨,到底說了何事。 第142章 蓬萊宮自姜氏駕崩后, 便就深鎖大門,平日除了幾名老宮人守著,再無旁人出入。 昔日層臺雕欄草木芳菲, 而今階生暗苔, 瓦落蛛絲。 那扇關閉許久的大門開啟, 眾人隨了端王與郭朗急急入內,穿過已是蔓爬野草的宮道, 很快來到了姜氏生前的寢宮之前, 停在宋長生所說的那面大匾之后。 兩名宮衛架起長梯爬上去, 果然,自匾后的一方空間里找到一只烏檀木匣, 下面人接過, 拭去浮塵, 捧到了臨時設的一張香案之上。 端王帶著眾人焚香跪拜,凈手后, 親自上前, 開啟匣蓋。 眾人屏息觀看,見外匣中套了一只內匣,再開啟, 便露出了一卷帛書。 此應當便是姜氏生前所留的懿旨了。 端王取出,展開后,飛快瀏覽了一遍,心中大石頓時落地, 亦是感慨萬分,抬起眼, 對上了對面那一道道朝著自己投來的目光,定了定神, 將懿旨轉給宋長生,自己回了位置,領著眾臣朝香案跪拜聆旨。 宋長生將姜氏生前所留的這最后一道懿旨,一字一字地念了出來。 “宣寧四十一年六月,己亥日,甲子時,帝深夜前來覲見,言,三十九年太子逼宮謀逆一案,他早知悉,當日秦王實與此事無任何干系,系梁太子之謀,陷他于不忠不孝之地?!?/br> “帝又自責,言其當日急怒,心智昏蒙,以至鑄錯,令秦王負屈銜冤。如今自知大限將至,考量再三,秦王實寬仁厚愛,英才大略,必能守宗廟,固社稷,故立下遺詔,欲傳位于四子秦王?!?/br> 然而明宗也有擔憂,怕自己的這個決定對于朝廷而言過于突然,引發動蕩,所以那夜,他深夜持詔來蓬萊宮面見姜氏,希望姜氏在他去后,能親宣這道遺旨,助力秦王登基,繼承大寶。 姜氏在懿旨中說,她當時慎重考慮過后,以皇次子晉王成年,素日無過失,皇帝越長立幼于禮法不合為由,阻止明宗傳位秦王。而這些年,目睹國家朝廷之種種變局,臨終之前,思當年之慮,是非固然難以論斷,但自己當日之舉,卻未嘗不是武斷。 跪了上百人的殿前,悄無聲息,眾人皆是側耳傾聽,耳畔,除了宋長生念姜氏遺言的聲音,再不聞半點異響。 宋長生念完,眼眶已是泛紅,頓了一頓,清嗓,最后望著對面的端王郭朗等人說道:“太皇太后言,明宗當日所留之傳位圣旨,封于她的大棺之中。她去后,若國家安寧,便永不開啟,待大葬之日,隨她長封地下。而若國生大變,開棺取詔,天下臣民,當遵明宗遺詔,迎立秦王,嗣位承祧,繼紹前烈?!?/br> 他話音落下,殿前靜默了片刻,隨后便有大臣感而拭淚,念太皇太后臨終,竟還如此為朝廷苦心安排。起先是幾個人,繼而越來越多,到了最后,泣聲一片。 風過,殿角的驚鳥鈴微微晃動,和著低泣,碰觸出了幾聲寂音。 端王鄭重收起太皇太后懿旨,看了眼癱軟在地,面若死灰再也說不出半句話的姚侯一干人,和郭朗等人商議了幾句,命收監,隨后便領著群臣上路,馬不停蹄,一齊趕往皇陵。 姜氏之棺,內外四層,最外一層,是為大棺。 到了奉安殿,一番祭拜禮儀過后,在擇定的吉時,請出棺槨,開啟了最外層的棺蓋。 隨著沉重的棺蓋被徐徐開啟,果然,里面露出一只秘匣,端端正正地放在二層槨的槨蓋之上。 眾人屏聲斂氣,看著端王捧出秘匣。他打開,小心翼翼地從中取出一幅卷軸,攤開在了祭案之上。 郭朗帶著百官上來,親閱明宗當年所留之傳位遺詔。 詔書本體黃帛,兩端以玉卷軸,帛面為祥云瑞鶴隱紋,兩側各有一九爪盤云金龍。 正是傳位詔書的制式。 而內容,也如姜氏遺言所講,明宗意欲傳位四皇子秦王。 詔書之末,蓋有兩枚大印。一為國璽,一為明宗大印。 照制,國璽由歷代皇帝傳承而下,而皇帝大印,則在皇帝死后陪葬。 明宗在位四十多年,在場的許多大臣,對他的大印,再熟悉不過。 這遺詔上的印,紋理鮮明,細節絲毫不差,正是當年明宗所用的皇帝大印。 秦王繼承大位,再無半點可質疑之處。 端王手捧遺詔,帶著眾人出奉安殿,到明宗陵前祭拜,當時呼拜之聲,震響原陵,驚得山鳥簌簌而飛。 端王領群臣回到京都之后,又立刻將此事昭告天下,京都民眾聞訊,無不沸騰。朝廷隨后一番商議,擇定了宗室和大臣代表,以六駕之車趕往河西,迎秦王歸京登基。 隊伍出發離京之后,端王等人便就翹首等待。 他們還不知道,這個時候,北方和西域的局面,又發生了改變。 迎人的隊伍,是在月初出發的。 月末,端王收到了來自河西的一個消息。 秦王并未踏上歸京之路。 他再次出關西行了。 在那里,還有最后一場大戰,正在等著他。 …… 北方的一個深夜,在東狄汗的大帳之中,肅霜汗收到了沈旸的死訊,又獲悉東都也被破,再也無法成眠。 一年多前,李朝姜氏去世,新帝平庸,朝中更無能臣。 他以為李朝運衰,一切都已準備好了,于是發動了這一場規模巨大的南下之戰。 在他的設想里,鐵蹄之下,李朝將遭遇河西陷落、北方淪陷的雙重失敗。而在他們的心腹之地,沈旸也會為他們插上一把鋒利的透心之刀。 內外同戰,李朝不可能安然無恙。即便讓他們最后僥幸逃過覆沒的之運,河西和北方那大片他渴望已久的土地,也必將屬于他們。 他沒有想到,李朝國運,依然未絕。 因為李玄度一人,他不得不吞下這戰敗的苦果。 他不甘心,然而,即便他現在還可以再組織兵馬卷土重來一次,他也沒有信心再繼續打下去了。 游牧政權天性慕強,這令他們擁有了最為悍勇的戰士,但同時,也帶來了一個致命的缺陷,那便是權力的松散。不像中原皇朝,有著相對穩固的組織和官員體系,在這里,除非出現一個強有力的極具威信的領袖人物,否則,一旦遭遇大的戰敗,在聯盟基礎上被推舉而出的汗王,便會遭到來自下面各部的質疑,甚至是反叛和取代。 幾百年來,從無例外。 他自己便是如此上位的。 他更有自知之明。 河西和北疆相繼的大敗,令他喪失了威信,他已無法再自如調動各部人馬了,若再勉強打下去,萬一不能扭轉敗局,必將招致自己的覆滅。 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先穩固地位。所以先前,考慮再三過后,拒絕了東都送來的希望他再次發兵以緩解壓力的要求。 從實質而言,他和沈旸這個曾義結金蘭的兄弟,也只是協作和各取其利的關系罷了。在他早先的計劃里,倘若南下順利,他遲早將會和對方翻臉,再次一戰。 他相信沈旸亦抱如此的打算。一旦滅了李朝皇族取而代之,他必也不會對自己退讓半步。 然而此刻,當聽到他已身死的消息,肅霜汗走出大帳,立在外,眺望著眼前夜幕之下那望不到邊的一頂頂帳篷和遠處隨風隱隱傳來的戰馬嘶鳴之聲,心中還是生出了一種兔死狐悲般的悲涼之感。 “他為何不愿來我這里,以圖東山再起?” 交往多年,知他出身卑下,野心勃勃,但漢人到底是如何想的,他卻始終還是看不明白。 他嘆息了一聲,沉吟片刻,終于下定決心,喚來身邊的已經親信,命明早發令,完全撤兵,退回王庭。 他的人仿佛遲疑了下,問:“大汗當真發如此命令?” 肅霜汗道:“國運不來,為之奈何?前次機會既錯過,再打下去,恐也討不了好,不如先行回兵,以圖將來?!?/br> 他話音方落,身后傳來一道冷笑之聲:“何謂國運?分明是你無能,打不過一個李玄度,不配做這汗王罷了!” 肅霜汗一驚,倏然回頭,見四面火把熊熊,王帳周圍迅速涌來了許多人,火光映照出一張張的臉,皆為各部貴族和將領。 那發話之人,卻是靡力,從前便號稱狄國第一勇士,狄人分裂為東西兩部之時,他隨族西遷,幾年前,在西狄奪位失敗,又逃回到了這邊,借妻家勢力和他的戰力,這兩年,地位扶搖而上。 此次南下出兵,肅霜汗對戰局判斷樂觀,私心也是懷了幾分戒備,故出戰之前,便就不曾打算重用他,恰好也是他自己送上來,臨戰之前,和一名貴族起沖突,傷了對方,他便將靡力扣下。這回不敢再貿然出兵,便是怕靡力在背后生事。 他本計劃回王庭后,伺機先行鏟除靡力的勢力。不料他此刻竟會現身在了這里。 “是你?!” 肅霜汗吃驚,待反應了過來,心知不妙,厲聲呼親信救助。 遠處傳來一陣廝殺之聲,應是他的親兵正遭屠戮,而四周的諸人,皆冷眼觀望,竟無一人反應。 靡力獰笑著上前,拔刀,一刀將肅霜王殺了,割下人頭后,高高挑于刀頭,朝著四面之人展示。 王帳的周圍,隨了他的這個動作,發出陣陣喊殺之聲。 前任汗王斷頸中的血,滴落在他的頭臉之上。他的雙目在火把的映照之下,閃爍著近乎野獸般的亢奮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