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他尚未從失去祖母的悲慟中緩過來,便被安排著,刺殺了他的皇兄孝昌皇帝。 他被大索,幸而事先有所提防,這才在布下的天羅地網中死里逃生,暫時隱匿到了相對安全的西苑,但受傷失血過多,支撐不住,最后還是倒在了草叢的深處。就在意識將要陷入昏迷之際,他咬破舌尖,以劇痛來逼迫自己保持著清醒,等待救援之人尋到他,盡快離開這里。 他不能就此昏迷,若就那樣昏迷過去,他或將永遠都醒不來了。 他還不能死,他無法拋下他對母族的責任。 就在他強行保持著意識清明之時,在他的身上,發生了一件他后來總是無法想明白的事情。 她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發現了他。 起初她顯得驚疑不定,似是不敢確定自己的所見。 隨后,她應該是認出了他,那個瞬間,她雙眸中流露出的震驚和恐懼之情,令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裝作昏迷,暗暗觀察她。見她慢慢地靠了過來,最后,停在了距他數步之外的草叢里。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趁她發聲喊人之前,立刻殺死她。 縱然他已受傷,半死不活,但要殺如她這般一個女子,并非難事。 剎那之間,惡念爆起。就在他暗暗蓄力,待要動手之時,又停住了。 她的樣子令他費解。 她沒有當場掉頭喊人,也沒有立刻逃離,而是站在原地,蒼白著一張緊張的小臉,似天人交戰,猶豫不決。 最后,她望著他,慢慢地后退,退了幾步,竟突然轉身,快步而去。 “太子妃,這邊有些冷清,還是回去吧……” “回吧!” 風將她和隨從說的話,飄送到了他的耳中。 很快,伴著一陣漸漸遠去的馬蹄聲,周圍變得安靜了下來。 他臥在地上,緩緩松開了捏著的手掌,這一刻,心中涌出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感覺。 她分明認出了他。以她的立場,最后她竟放過了他。 為什么? 他和她,除了因他侄兒李承煜而生出的所謂輩分關系,向來毫無交情可言。 即便連上她的小像,總共,也只遇過寥寥五面罷了。 甚至,他和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今日如此的機會,她卻放了他。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而當日,他更是不知,那一面,是他和她那一生里,最后的一次見面。 他就此離了京都,后來西遷,到了西域。沙山雪海,滄海桑田。在漫長的將近十年的光陰里,他漸漸地忘記了她,忘記了那個當初他若對著小像點頭,或許后來也能成為他妻的少女。 她再一次地闖入他的生活,喚醒他關于舊日的記憶,是在天授二年。 這一年,距離他當日以謀逆者的罪名出關而去,已有八年。 她也已做了兩年的皇后。 而所有的平靜,皆被佞臣的一場作亂打破了。 那一日,他率領軍隊,發往京都。 兵馬煙塵,彌漫于道,他無意瞥見路邊逃難的民眾里,當中有位少女,不知怎的,忽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仿佛和自己結緣,卻又無緣的女子。 他的侄兒已被佞臣所害,也不知她如今境況如何。 是死了,還是被囚? 倘若她還活著,待攻下城池,須得盡快派人找到她,保證她的安全…… 許是想得入神了,縱馬朝前之際,隱約聽到身后路旁有人發出呼喚之聲,卻并未留意,直到片刻之后,那聲鍥而不舍,他終于辨出,似喚秦王殿下。 他轉過頭。 身后,道上兵馬奔騰,煙塵滾滾。路邊擠滿難民,人頭如潮,看不見誰人喚他。 他遲疑了下,問近旁騎馬背旗的駱保,方才是否有聽到有人呼喚自己。 駱保神采飛揚,斷然搖頭:“啟稟殿下,奴婢未曾聽到!即便有,必也是民眾在向殿下歡呼!” 他啞然失笑,不再多想,繼續前行。 攻下京都的第一天,城中兵荒馬亂,長安宮一片火海。 他入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駱保立刻尋她。 然而,她已是香消玉殞,芳魂難歸。 駱保后來向他詳細回稟。李承煜死后,她遷居到了萬壽觀,幽居其間。據說城破之時,沈旸將她強行擄走,她不從,從馬背上跌落,折頸而死,后被幾個隨她到了最后的隨從草草收殮,葬在了皇陵的野地之中。 他沉默了許久,下令將她以皇后之禮,重新落葬。 原來,許多年前的那一日,西苑里的偶遇,和她的第五面,便是這一生,他和她的最后一面了。 那一夜,他雖未親去皇陵,但心中卻惆悵無比,徹夜無眠。 再后來,京都局勢,漸漸安定了。 十年的隱忍,到了這一天,他扭轉乾坤,撥亂反正。登基為帝,于他而言,似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期待,包括他的母族闕人。 但他拒了,毫不猶豫。 他無意登基為帝,沒有半分這樣的念頭。 他將皇位傳給宗族中的一個少年,端王監國,自己除去金冠,脫下王服,改道髻,穿他年輕時穿過的一襲舊道袍,腳束芒鞋,出京而去。 他的責任結束了。 這一生,再不欠誰人什么。該還的,還了。該做的,也都做了。 無憂無愁,尋仙問道,朝游北海,暮宿蒼梧。 他的余生,將得解脫。 他如此告訴自己。 在離開京都的前一夜,他悄然去了皇陵。 他不知自己為何要去那里。 或是為了和少年時那個曾在此幽居過三年的自己最后道別?;蛘?,也是為了看一眼她最后死去的地方,為她插上三柱清香。 畢竟,從前她曾放過自己。 他到她的陵前,拜祭過后,出來,待要飄然遠去,遇到了一個為她守陵的老宮人。 宮人認出了他,看著如今一身道裝的他,泣不成聲。 那個時候,他方知道,原來當日城破前夕,她曾派人去向自己求助。然而他打馬而過,縱然曾經回首,依然還是未曾為她停下那前行的馬蹄。 也是那個時候,他方知道,最后一夜,她獨自登上古原,坐在那塊巨石之旁,泣了一夜。第二日,她便被沈旸所擄,死于馬下。 他驚呆了,待回過神,竟然心痛如絞,潸然淚下。 他在她的陵前枯坐三夜,最后向她下跪,鄭重叩首過后,他起身,出陵而去,從此,青燈黃卷,白石風雨,他云游天下,修道練心。 芥子須彌,彈指萬年。 這只是一瞬之間。然而,李玄度卻清清楚楚地感覺,他仿佛已經過了一生,過了那個似是自己,卻又不是自己的人的漫長一生。 在他留給自己的記憶里,最后一幕,是多年之后,有一日,他孤身一人,道衣芒鞋,如他當年離開之時那般,回到了出發的地方。 他已不再年輕了,皓首蒼顏,但卻如許多年前他還是少年時那般,登上古原,最后坐于石上,面向著她陵墓的方向,靜靜地坐了一夜。 第二日,守陵官發現,被封道君大帝的他,駕鶴東去,溘然辭世。 夕陽漸漸下沉,耳邊,宿鳥昏鴉,飛舞不絕,聲愈發聒噪。 李玄度徹底地明白了。 原來那一夜,在霜氏莊園后的崖上,她告訴自己的夢是真的。 她一直都記的那一生里曾發生過的一切。 他也明白了,為何剛開始的時候,她寧可做回太子妃,也不愿接近他。 在她的心里,他是一個在她最無助最需要他的時刻,棄她于不顧的無心之人。 他又想起她說,在夢里,她最后等到了自己去救她。一切都很完美。 然而,實情卻是她一直瞞著他,不讓他知道,他曾因為她,得以活下去,而她在絕望中等待他向他伸出求助之手的時候,他卻沒有接。 他望著她此刻坐在原頭石旁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前世,那個等著自己到來,然而等到死,也未曾等到他的女子。 他一時心如刀絞,呼吸凝滯。見她還那樣面帶微笑地朝著自己伸出手,再也忍不住,奔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指相扣,隨即將她一把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菩珠哪里知他方才那一刻的回憶,還道他收到這邊的消息后趕來,此刻還在擔心著自己。 她微微仰頭,美眸望著他,安慰道:“你莫擔心,事情都解決了,我一點兒事都沒有,憑空又叫你掛心了……” 李玄度搖頭,打斷了她的話。 “姝姝,你真的太傻……” 他稍稍松開她,紅著眼角,低頭凝視著她,哽聲道:“我知道了,那夜在霜氏塢堡的后頭,你和我說的所謂的夢,是真的。你還撒了謊,騙我說我去救你了……” “我李玄度這輩子,實是不配你如此待我……” 菩珠起先愣怔,突然,若有所悟。 聽他這口吻,難道是他想起來了嗎? 他終于想起來了? 她心跳倏然加快,望著他,一時百感交集,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你不止騙我,你還錯想了我?!?/br> 他繼續道。 “你錯想了我。真的,你錯得厲害。后來我沒有登基為帝,我更未曾娶李檀芳。我做了道士,云游天下,我想把你忘記。然而,在老死之前,我卻又回了你我此刻所在的這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