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竟是她身邊的那名侍人。他轉過臉來,呲牙一笑。 沈旸猛地后退一步,五指一把握住劍柄,待要拔劍,駱保已從地上一躍而起,身影敏捷無比,邁步奔到了神龕之后,口中喝道:“來了!” 大殿之中,燈火陡然明亮。前殿正門和后方的神龕門后,迅速地涌出了幾十名手執火杖的精壯武士。 不過眨眼的功夫,刀光斧影,弓箭手列陣,眾武士便將這夜半闖入的不速之客牢牢圍在中間。 駱保松了口氣,一把扯掉戴在頭上的孝帽,轉向龕后。 “王妃,果然是他!” 沈旸抬起眼眸,看見她從神龕后的一扇門里走了出來,烏發素服,容顏似雪。又或是前些日連著趕路,這幾日又服孝守夜,人一直沒有緩過來的緣故,面帶幾分憔悴,唇間血色,亦是半點也無,但一雙眼眸,卻異常明亮,如兩點墨夜寒星,筆直地射向了他。 沈旸立著,身影起初僵硬無比,和她對望了片刻,終于,咬著牙,喑啞著聲道:“原來你早有防備。你怎知是我?” “李承煜不該出現在此的,而他此前落入你手。對你多留個心眼,總是不會錯的?!?/br> “故你順水推舟,誘我上當……” 他環顧了一圈將自己里三層外三層包圍起來的武士,唇角微扭,露出一抹自嘲似的表情,也緩緩地松開了握著劍柄的手。 “原來我在王妃眼中,值當如此多的猛士?!彼c了點頭,說道。 菩珠神色凝重:“對你,我不得不防。前次河西變亂,我為了避開你派來追索我的人,落入險地,倘若不是郎君來得及時,救了我,我那時便已喪命?!?/br> 她望著他,語氣更加冰冷。 “沈旸,人貴自重。先自重,而后人重之,你卻完全不知這個道理。三番兩次與我為難,到了這等地步,還要算計于我。我不能總躲著你,次次寄希望于郎君及時救我。這一回,你莫忘記,又是你先犯我!” 沈旸沉默了,片刻后,道:“我向來無意真正傷害你,你應當知道。前次河西之事,我亦聽我的人說了。險些害了你,固然是我之罪,但非我本意……” “是?!彼驍嗔怂?。 “你無意真正害我,你只是想要拿我對付我的郎君,是不是?你的東都朝廷,很快就要傾覆。你的權力之夢,也要化為黃粱之夢!你就要走投無路了,便又設計將我逼來這里,挾持我,好威脅我的郎君,是不是?你很聰明,知我絕不會坐視奉安殿有危險。但你也太過自信,以為一切皆在你的掌握之中?!?/br> 她不欲再和他多說。 “束手就擒吧?!?/br> 她說完,轉身要入后觀,卻聽身后一道聲音傳來。 “我若是不呢?你便殺了我?” 沈旸一字一字地說道。 菩珠停步,轉頭,見他面容僵青,目光閃爍。 她道:“你以為我不會?” 他盯著她,臉頰一側面肌忽抽搐了下,肩膀動了一動,邁步,朝她走來。 “沈旸!你敢!王妃已是手下留情!你再上前一步,格殺勿論!” 駱保有點緊張,看了眼他身上的那把劍,立刻沖到菩珠身前,將她擋在了自己的身后。 菩珠看著對面的男子,眼前忽然浮現出了前世。 那時,她還是李承煜的皇后,宮宴之上,眼前這個男人,他隔著筵席,朝自己投來注目。 那么遠,她仿佛都感覺到了那兩道目光中似要將人吞噬的灼灼之意。 甚至,到了最后,這個將李氏皇朝一度玩弄于股掌上的權臣敗走京都之時,竟還是沒有放過自己。 她死了,便是死在這個人的手中。 “不要過來?!?/br> 她亦盯著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他卻恍若未聞,繼續,又朝她走了一步過來。 護在她身旁的一名武士毫不猶豫,立刻朝著面前這個危險的人,射出了早已搭在弓上的一支箭。 那箭激射而去,插入了他的肩。 他身形一頓,很快,看都沒看一眼,抬手便握住箭桿,一把拔了出來,將那支箭頭勾著團模糊血rou的箭擲在了腳下,雙目盯著她,繼續邁步。 雙箭齊發。 一箭插胸,一箭入腹。 他再次將插入身體的箭強行拔出。 劇痛仿佛刺激了他,他歪著臉,神情扭曲,眼睛里閃爍著挑釁的光,繼續朝她走來。 血從他身上的傷口里涌出,很快浸染衣裳,淌在地上。在他走過的身后,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當又兩支利箭再次射入他的身體,他被帶得歪了過去,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身體亦佝僂了下去。但慢慢地,竟又掙扎著站直身體,不但如此,還哈哈大笑:“也好!沒想到我沈旸,最后這般死在你的手里?;ㄏ滤?,風流事。值了!” 他發力,再次拔出箭,竟還繼續邁步。 奪命的最后一箭,終于朝他射了過來,在他就要走到她面前之時,射入了他的身體里。 他一僵,停了腳步,低頭,看著那支深深插入了他心口的箭,看了片刻,慢慢抬頭,看著她,嘴微微張了張,仿佛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沒說出來,人往后仰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一股血,從他那插著箭的心口位置迅速地滲了出來,很快便流滿一地,甚至,沿著道觀大殿那鋪地青磚的縫隙,慢慢地流到了她的腳下。 他一動不動,氣絕而亡。 大殿之中站滿了人,此刻,卻聽不到半點聲息。 菩珠低頭,望著那個倒在地上滿身是血斷了氣的人,這一刻,原本應當長松一口氣。 但不知為何,或許今夜,他的死不在她的計劃里,亦是過于血腥和慘烈,竟也叫她感到有幾分不適。甚至,如同目睹三天前李承煜死時那般,心中生出了一縷莫名的淡淡傷感。 她閉了閉目,也不想再多看了,轉身,正待要走,突然這時,地上那方才以為已經死去的沈旸竟突然復活,撲了過來,伸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一只腳踝。 他提著一口那不愿就此散去的氣,咬牙:“我對你多次留情,你為何,如此恨我?” 駱保和近旁的護衛皆是來不及反應,待回過神,正要沖上去將她救回,菩珠已是定住心神,想了想,擺手,命眾人全都出去。 駱保起先不肯,待對上她投來的目光,無可奈何,只好下令。 武士皆退出大殿。駱保自己不走,就停在殿口,戒備地望著。 菩珠低頭,和他那雙赤紅的血目對望,說道:“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便是在這里,我曾死過一次。你不顧我的意愿,令我死在你的手中。我不欠你,如今兩清?!?/br> “李玄度曾對我說,權力是柄太阿劍,握在手,能殺人,也會被反噬?!?/br> “人須有敬畏之心。你有能力,甚至不遜李玄度,但你永遠也贏不了他?!?/br> “因一人之欲,引天下戰亂。德不配位。打敗你的,是你自己那無邊的野心和失去克制的權欲?!?/br> 流失的血,將生氣從他的身體里迅速帶走。 冰冷的箭簇,令他那顆原本強壯如同獅心的心,亦慢慢地放緩了跳動。 沈旸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的話飄入了他的耳中,他的意識漸漸迷離,但攥著她腳踝的手,卻依然死死不愿松開。 一副似曾親歷的畫面,突然撲進了他的腦海里。 他仿佛看見她華服麗妝,正置身宮宴,應對著暗中投向東狄的不懷好意的西域國的使者。 年輕的皇后,不但貌美無雙,更是機敏巧思,化解了使者欲令李朝君臣出丑的詭計。 他覺得自己被那女子給吸引住了,從此,再無法將她的倩影從腦海里抹去。 那畫面忽又一轉。 他殺了她的皇帝丈夫,權傾天下,而她成了廢后,不從自己,自請去往皇陵,居于萬壽觀中。他數次尋去,想要讓她回心轉意,她卻始終不為所動,惹出了他的怒氣,待要強迫,她以死相逼,全然不懼。 他終于還是不舍她死。后來,他被派去服侍她的人告知,她常去秦王李玄度少年時居住過的那間屋中枯坐,從早到晚,有時一坐便是一天,一句話也無。 那個時候,他對她的此種舉動無法理解,亦未多想。 再后來,尚未等到他培植起足夠的可用之人,李玄度便領兵,從河西打了過來。那個朝廷,四分五裂,他再鐵血手腕,終也無法挽救敗局。他撤離京都,想要憑借皇陵后的地勢,死守一段時日,帶著她同行之時,她奮力掙扎,他一時失手,她竟從馬背上跌落,香消玉殞,死在了他的面前…… 心口忽然傳來一陣劇痛,這痛楚將他從夢幻中拉了回來。 是一場夢,然而,他卻又清清楚楚地感覺,這是真實的經歷,是他的過去,一起都曾真正地發生過。只不過,從前他不知道而已。 他的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那么早,在那個時候,她就已是喜歡李玄度了。 原來,他最后也還是輸給了他,和如今一模一樣。 那憤怒和不甘,從他的身體里消失了。 他目底的赤紅,亦漸漸褪去。 他定定地望著她。 這一回,他其實并非如她所想的那般,是想要以她來威脅李玄度,在戰事中反敗為勝。 他的戰,已敗給他了,再無機會反勝。他心中十分清楚。 困獸之斗,在他看來,亦是毫無意義。 與其茍活,不如烈死。 但他的心底,尚有一絲不甘。 他想要和李玄度決斗一場。 他手中的劍,生平不知染過多少人血。 就讓它最后再染一次。 或者,是李玄度的血。 或者,是他自己的血。 然而,她不給他這個機會了。 如此也好。 死在了她的手下,他確實無怨。 如她所言,那是他欠她的…… 他眼中的神光,漸漸散去,那只抓著她腳踝的手,五指卻依然如鉤,固執地不肯松開。 “你也并非真正愛我。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你之所以放不下,是你未曾得到過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