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李慧兒道:“他抓了我后,除了逼問名單下落,倒也未對我如何。后來幾個月前,他被皇帝派去北疆打仗,把我也帶了過去關起來。有一日不知為何,突然把我放了,也沒說什么,就派人送我去尋姜叔祖了。我見到姜叔祖,把我背下來的那一百多人的名單寫了下來。姜叔祖安頓好我就走了。前些時日,我聽說這邊勝仗,敵虜被趕走,我實在想見阿嬸你,就找了過來?!?/br> 昔日那朵在姜氏庇佑之下長大的溫室小花,如今經歷風雨,一天天地堅強了起來。 菩珠心中感嘆了一番,又想起前些日得知的那則消息。 這邊河西已解困局,但北疆的局面卻依舊極是緊張,不但如此,據說李承煜不久前曾再次下了一道急詔,命崔鉉歸京。他以戰局吃緊為由,依舊不從。李承煜大怒,以他居心叵測為由,下令斷他糧草。 她的心思忽然轉重。 原本閉著眼睛仿佛已經入睡的李慧兒忽然睜開眼睛,小聲問道:“阿嬸,那個姓崔的,你和他認識了那么久。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菩珠和她對望了片刻,說:“好人還是壞人,就在一念之間。我總覺得,無論他怎么變,他還會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崔鉉?!?/br> 李慧兒似懂非懂沉默了下去,漸漸地,睡了過去。 菩珠醒著,到了深夜,忍不住起身披衣坐下去寫了一信,第二天便派人,命盡快送發給李玄度。 …… 北疆,崔鉉率領麾下將士和東狄人繞著那條界河反復爭奪,你來我往,這數月間,已是不下四五次了。 河水紅了,變清。清澈了,復又染紅。 他已經三天未飽腹。 這日殘陽如血。渾身紅透,連目底也被鮮血浸染的崔鉉在地獄般的廝殺戰場上,又被斫了一刀。 他倒提著手中那柄殺人殺得卷刃的長刀,刀尖支地,撐住自己那搖搖欲墜的軀體,努力不倒下去。 這一次,應是最后一仗了。 在他的腦海里,冒出了如此一個念頭。 悲哀的是,勝利終究不屬于他們。 他和那些已死去的,以及戰場上這些剩下的不曾逃亡、但也很快就將戰死的同袍,是這場界河爭奪戰的失敗者。 他們的皇帝,下令斷了他們的糧道。 他感到生命,隨了他身體里正汩汩不斷往外流的血,在一分分地消失。 當血流盡,他知道自己便就會死了。 在生命即將結束的這一刻,他的心里,并沒有恐懼。 他只感到茫然。 他這一輩子,或者他活著的目的,到底是為什么? 他近乎空白的腦海里,隨著這個念頭,短暫地掠過了他的過往。 難道不是出人頭地,只要自己上去,站穩高位,將一切曾打壓過他的皆踩在腳下,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京都告急,皇帝數次催他歸京,他本應當遵意,先回去守衛京都。 京都若是沒了,他的大廈,也將隨之崩塌。 但他卻沒回,直到將自己陷入絕境,走到了今日這最后的一刻。 他果然如他所預料的那般,賭輸了。 但是他也沒覺后悔。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雖然他亦不知,他究竟為何如此選擇。 或許,是他不愿辜負了那個生在邊郡長在邊郡,十四歲便就提刀上了戰場砍下胡虜頭顱的少年。 又或許,是他不愿讓他的小女君在將來的某日聽到人提及他的時候,神色漠然,甚至帶了幾分鄙夷,淡淡地說:哦,就是那個棄了大片邊郡之地,不戰而退的人? 界河徹底地染紅,河面之上,堆滿了大片大片的浮尸,水流緩滯。 剛殺死一批,又一批更多的敵虜再次沖來,越來越近。 他們已過了河,正朝他的方向沖來。 他掙扎著,終于再一次地站直身體,用他最后的全部力量,握緊手中的刀,拖著,朝對面一個正朝他沖來的敵虜,一步一步地走去。 那敵虜快要沖到他的面前了。就在對方獰笑著,朝他舉刀,而他亦要朝對方撲去,同歸于盡之時,一道利箭從他的身后射來,猛地插入那人的喉嚨。 他頓住了。 依稀間,他仿佛聽到自己的身后傳來了一陣吶喊和廝殺之聲。 他身邊那些還活著的渾身是血的將士紛紛轉頭。而他,卻仿佛連轉頭的氣力也消失了。 他僵立著,一動不動,直到他一名副將的狂喜話聲沖入了他的耳鼓:“將軍!秦王來了!秦王帶著闕人來增援了!” 崔鉉緩緩轉頭。 漫山遍野旌旗蔽日。 在他眼前那一片朦朧的紅色光影里,他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朝著自己這個方向正縱馬而來。 他仰面,筆直地倒了下去。 他以為自己就此死去了,但最后他卻發現,他還是沒有死。 他睡了一覺,長長的一覺,甚至,恍恍惚惚還做起了夢。他夢見了少年和他的小女君。初遇她時,那從小生長在河西如戈壁和沙石一樣粗糲的少年,他從未曾見過,連在夢中也不曾夢見過,世上能有那樣好看的女孩兒。根本無需她做什么,或者她開口要求什么,只要她那雙明眸看看他,立在路旁,微風拂過她的發鬢,她朝他招招手,無論她想要什么,他都給她,挖心掏肝,百死無悔。 他更沒有忘記,當日,少年有一枚發釵想要送她,在被她婉拒之后,說,總有一天,她會心甘情愿戴上去的。 后來他知道了,那少年是何等的狂妄和自大。 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輩子,再不會有。 但,若她往后偶爾想起他時,心中仍能留存幾分關于那少年的影,那便也就值了。 他,始終還是不愿讓她看輕。 “小女君……” 崔鉉喉間發出了夢深之處的一聲含糊呢喃。聲音驚動那個正坐在中軍大帳案前低頭就著燭火讀著手中書卷的清雋男子。 深夜,耳邊萬籟俱寂。 他微微抬眉,望了眼床上那個尚未從重傷中蘇醒的年輕人,垂下眼眸,翻過一頁,繼續靜靜讀卷。 第131章 當崔鉉終于從深夢中醒來, 他緩緩睜眼,發現自己身處中軍大帳之中,躺在床上。 周圍的一切都很熟悉, 但耳邊卻靜悄悄的, 寧靜異常。沒有了慘烈廝殺的聲音, 也聽不到帳外遞送緊急軍情或是軍士調撥而發出的各種雜聲…… 他甚至有些不大習慣耳畔如此安寧。短暫茫然了片刻,意識被周身慢慢傳來的骨頭寸寸碎裂似的隱痛之感給拉了回來, 吃力地轉過頭。 案角亮著燭火,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 那人靜靜坐于案前, 斂眉垂目,正讀著一冊握他手中的書卷。 崔鉉自然認得他……李玄度…… 但他怎會在自己這里? 他盯著, 怔怔地望了片刻, 忽然, 失去意識前的最后那一幕記憶涌了回來。 他記了起來,全部都記了起來。 李承煜斷了糧道, 北境必陷。但他不愿退, 也是為了給那些替他們當過民夫送過輜重的郡民留夠逃離的時間,當東狄人獲悉這個消息趁機再一次地發動猛攻之時,他和麾下愿隨他死守的將士在界河之畔, 與北虜血戰了三日。 在他赴死之時,這人帶著增援兵馬趕到。 自己最后終究還是沒有死,被他救了…… 一時之間,他心頭五味雜陳。 倘若說這世上有哪個人是他最不愿欠下人情的, 毫無疑問,那人必是眼前之人。 那年秋狝, 便是為了還他當日不究刺殺的人情,在獲悉李承煜的陰謀之后, 他去通知了她。 他以為這一輩子,自己可以與此人兩清了,往后再無瓜葛,若他成為自己前路之上的敵人,那便刀槍相見。 他沒有想到,今日自己又欠下他的人情,不但如此,還是一個如此之巨的人情。 如此活,他寧愿就那般死去。 他盯著對面那道還在讀著書的人影,神色漸漸僵硬。 李玄度忽似有所覺察,眸光微動,抬眼,視線從書卷上離開,看了一眼,放下書,起身倒水。 “醒了?你已昏迷多日,你的幾個生死兄弟很是擔心,都半夜了,方才還來外頭問?!?/br> 他將水遞了過來,語氣閑適,便如一對老友閑聊。 崔鉉恍若未聞,沒有任何的回應。 李玄度收回端著水的手,望了他片刻,忽道:“你不必多想。我來,不是為了特意救你,是為守住界河,為叫所有的忠義不被辜負。你受傷不輕,既醒了,我去叫軍醫來?!?/br> 他將水放下,轉身朝外去,走到帳門之前,待要邁出,身后傳來了一道聽著帶了幾分艱難的嘶啞之聲:“……戰事如何了?我已昏睡幾日?” 李玄度停步轉頭,見崔鉉掙扎著要坐起來。 當日戰況變成白刃拼殺之時,他身先士卒沖在最前,身上負了多處砍斫和箭傷,此刻牽動傷口,必十分痛楚,臉色陡然蒼白。 李玄度也未上前相扶,只看著他自己緩緩坐起了身,方道:“你失血過多,已昏睡半個月了。戰事暫時算是結束,東狄人退兵。他們傷亡不輕,加上河西那邊也失利,打擊之下,短期內應當不會再主動進攻。界河前方,如今由我舅父與你的人馬共同把守,你不必顧慮?!?/br> 崔鉉終于坐直身體,異常得挺直,起先人一動不動,似還未從這消息中回過神來,片刻之后,忽道:“多謝你了。這樣就好?!?/br> 李玄度見他雙目視線似落在自己的臉上,卻又好似根本沒有在看自己,而是穿過了他,投向那不知何處的遠方深處。 他起先也沒在意,點了點頭,道了句“你稍候,我叫人來”,隨即走了出去,吩咐守在外的親兵去將軍醫喚來。 親兵走后,他沒有立刻返身入內,而是繼續站在外面。等待軍醫到來的間隙,他望著遠處那片黑漆漆的界河的方向,不知為何,心里覺得有些不對,但一時卻又捉不到端倪。 凝思了片刻,他忽想起崔鉉方才向自己道謝時的神態和口吻。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帳中發出了一道劍被拔出鞘的摩擦之聲。 雖聲極輕,但還是沒逃過他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