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這個深夜,菩珠在她休息的簡帳之中,輾轉難眠。 那種胸口發悶仿佛想要嘔吐的感覺,又襲了過來。 她坐起來,想出去透一口氣,爬起來掀開帳簾,卻看見韓榮昌立在自己的帳外,看似過來有些時候了。 見她現身,他朝前邁了一步,隨即又停下腳步。 帳內燭火燃了起來。 菩珠端端正正地跪坐中間,請韓榮昌隨意。 “韓將軍終于肯來見我了,我很感激。多謝了?!?/br> 韓榮昌不敢進來,停在帳口,沉默了半晌,苦笑了下,低聲道:“王妃你真的不恨我嗎?從前你對我有救妻之大恩,如今我卻恩將仇報這樣對你……” 他的語氣帶了點有氣沒力似的疲倦之感。燭火映出他的臉,一臉亂須,神情憔悴,人看著也是一下子便老了許多。 菩珠道:“是李承煜拿你韓家之人的安危威脅你了?” 韓榮昌倏然抬眼:“王妃你怎知道的?” 菩珠道:“除了這個,我想不出還有別的什么理由能叫你做出這樣的事。我只是有一點不大確定。是李承煜一開始就拿你家人為脅派你來,還是后來的事?” “是兩個多月前的事。當時我人還在北邊,收到陛下派人傳給我的密詔。他命我務必將你帶回京都,還給了我三個月的期限?!?/br> “我有一兄長,為官向來不黨,如今卻恰好在這個節骨眼上,被人誣陷成留王余黨,人已在囚牢之中了。眼見時限所剩無多,我無計可施,那日一時糊涂,這才設計騙出了王妃?!?/br> “我當初一心只想脫離京都來西域,追隨秦王殿下建功立業。如今終于明白了,為何當初陛下會應我之求,派我護送寶勒王回國。想必那時他便就已有打算。早知如此,我不該來的!我辜負了你夫婦二人對我的信任……” 韓榮昌的神色沮喪無比,握拳狠狠地捶了幾下自己的腦袋,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又看向了菩珠。 “還有一事,是關于太皇太后……” 菩珠心猛地一跳:“太皇太后她怎么樣?” 韓榮昌遲疑了片刻,終于道:“被陛下差來送密詔的,是我韓家之人。故我還聽說了一件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已經……” 他停了下來,看了眼菩珠,仿佛一時不敢說出口。 菩珠本就面無血色的一張小臉變得愈發蒼白,睜大眼睛,看著他。 “你說!” 她聲音很輕,但卻帶了命令之意。 韓榮昌頓了一頓,咬牙道:“已經去了!不止如此,太皇太后在臨終前,還留了一道遺命……” 他將姜氏下令在她死后不舉大喪,待將來滅了東狄,才行落葬之事說了一遍。 韓榮昌話未說完,菩珠便再也忍不住了,潸然淚下。 一聽到姜氏留下的這道遺命,她便明白了。 這是姜氏猜到了李承煜定會利用她的喪事大做文章。她是為了保護李玄度,令他不必陷入以孝為名的圈套,這才留下了如此一道驚世駭俗的遺命。 這一番良苦用心,殷殷之情,怎不叫人為之涕零! 她哭著,膝行轉身,朝京都的方向叩首。 韓榮昌亦是虎目蘊淚。 “我當時聽到這消息,便就知道了,太皇太后一走,陛下從此便就沒了顧忌。他拿我兄弟為質,我不敢不從。帶王妃上路后,我以為你恨我至極,這一路上,實在沒臉見你,一直避而不見。我沒有想到,王妃你竟絲毫沒有怪我!” “我韓榮昌從前在京都被人瞧不起,那時我還可以在心里對自己說,燕雀怎知鴻鵠之志,是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終有一日,我韓榮昌定要做出一番事業,叫他們好好看上一看,我到底是何等之人!今日我才知道,活該我被人看不起!我便就是那樣的無能之輩!不但如此,我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慢慢地握緊拳頭,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忽然睜開眼睛。 “我已經想好了,明早就放王妃你回去,我自己入關,回京復命。王妃也請放心,我韓家如今雖落敗了,但無論如何,也算是開國世家,陛下斷不可能以此等陰私事為由而公然發難我韓家。至于兄弟之罪名,我也會想法子,我韓家和京都里的一些舊族也還有些人情關系,尚有轉圜余地?!?/br> 他頓了一頓。 “這些日子,實在委屈王妃了。王妃你休息吧,我不打擾了。往后若還有機會再見,我再向秦王和王妃負荊請罪!” 他朝菩珠行了一禮,轉身要走,被菩珠叫住了。 “等一下!” 韓榮昌停步。 菩珠道:“留王余黨罪名若是坐實,形同謀逆,到時候就不只是你兄弟一人之事了。韓將軍你違旨放我,我怎能就此撒手不管,令你韓家上下百余口人陷入險境?此事原本可以和秦王商議,但他如今人還在北邊,實在趕不上了……” 她沉吟了片刻,不再猶豫,很快做了決定。 “我和南司將軍崔鉉有舊。我今夜就寫一封信,明日入關后,你派個信靠的人提早上路,盡快送去給他,盼他念在舊交的份上,肯出手相助。另外,我先不回了,明日也隨你悄悄入關,在河西落腳,等你消息……” 見他似要開口,菩珠立刻解釋:“你放心,河西我有熟人,不會有危險的,藏個個把月沒問題。崔將軍收信后,他若是幫忙,最好不過,若另生別枝,到時咱們再想別的辦法?!?/br> 韓榮昌起先一呆,待明白了她的意思,激動不已,再次看到了一絲希望。 他方才說的那一番應對之法,其實不過是想令王妃放心的說辭罷了。 韓家雖是開國世家,但到了如今,早就沒落,而京都里的高門世家,慣常便是逢高踩低,人情如水。韓家如今出了事,還是這種罪名,李麗華如今也自身難保,想找那些平日和韓家有往來的人幫忙,更是不大可能。 他已做好了此番回去,承受最壞結果的打算。 現在王妃提出這樣的解決法子。那個崔鉉,他也是知道,如今是南司將軍,皇帝身邊最受倚重的親信。倘若他能暗中幫忙,希望便就大了許多。 他朝菩珠連聲道謝,立刻去取來筆墨。 菩珠很快寫好了給崔鉉的信,封好之后,又取紙張,開始寫另外一封信。 這是她要寫給李玄度的信。 都護府里的人以為她出了事,必會傳信給他。 她需要給李玄度去一封信。 她寫寫停停,過了好久,終于寫好了這一封信。 她先是向他交待了自己的去向,解釋了韓榮昌帶走自己的原委,告訴他,自己寫信向崔鉉求助了,暫時不回,在河西等京都那邊的消息,讓他不必為自己擔心。 然后,她告訴他她剛獲悉的關于他的祖母姜氏太皇太后駕崩的消息,還有她對身后之事的安排。 她說,在此之前,她便已獲悉太皇太后危,但當時自作主張,未第一時間轉告他,望他諒解。 她擦去再次奪眶而出的眼淚,最后說,檀芳在獲悉他被阻在雪山的消息之時,便就提出想去幫他,甚至愿意答應昆陵王的求親,以助力于他。而就在不久前剛結束的城池保衛戰中,也是她,不顧病體未愈,帶人取來了急需的火油,立下大功。 終于,所有該交待的事情,仿佛全都交待了。 寫好之后,她放下筆,等待墨跡干凝的時候,望著面前那一盞昏燈的燭火,漸漸地出起了神。 面上的淚痕漸干,紙上的墨跡,也一絲絲地干透,她卻沒有立刻封信。 她慢慢地閉目,腦海里浮現出當日沈檀芳匆匆上路的情景,一陣情緒翻涌,忽覺這信還沒有寫完。 遠遠沒有! 她還有許多在心底已是壓了許久的話,并沒有寫出來。 她不想再瞞下去了。 她必須告訴他,全部讓他知道。 不管最后他是否能夠接受她的那些心里話,結果是好,或是不好,她都愿意接受! 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睜開眼眸,拿起了那方被她擱下的筆,另取一箋,走筆如飛,繼續寫了下去。 …… 玉郎我夫,見字,再如面。 此為私信。信中之言,很久之前便想講與你,一直不得機會,亦覺無從開口。 今夜落筆,一并寄送。 開口之前,想起很多舊事。 那夜,你我同坐塢堡之后崖頭石上,你抱我,我靠你懷中,對你言及前世之事。 當時你笑,不信。 不過這無關緊要。你盡可以當是我的夢境,一個我從前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之夢。 在那夢中,我曾做過皇后,李承煜的皇后。只是結局,不盡如人意罷了。 你從前不解,我為何定要為后。 除卻幼年所受之苦,那夢,亦是我這愿望之由來。 你第一次知道我這心愿,應是在河西初遇,楊家府邸,我約你夜面,求你為我保守秘密,我對你說,我欲做皇后。 當時在你面前,我看似毫不遮掩我的欲望。其實你還是被我騙了。 我并沒有對你完全坦白。 我的心愿,不止是皇后,而是太后。 因那時在我看來,只有登上太后之位,我這一世人生,方稱得上稱心如意,再無遺憾。 后來陰差陽錯,我做你王妃。我曾暗自計劃,待日后生子,待你做了皇帝,我便為你廣開后宮,有朝一日,你比我先去,我便成為太后。 做一個如太皇太后那樣的太后,是我當日之夢想。 那時的我,是何等之蠢。 我只知太皇太后尊貴,卻不知要做太皇太后那樣的人,此一生要付出何等的代價,做出何等的犧牲。 我也以為,我不在意你有別的女子。只要我能穩坐后位,日后達成心愿,我便再無所求。 如今我才知,我根本沒有如此的大度胸襟。 我不但無法接受你有別的女子,甚至,哪怕我知你心悅于我,但是,倘若在你心中還為別的女子保留位置,哪怕是再小的一個位置,我亦是無法容忍。 話既講出了口,我便也就不再遮掩。 我所言之女子,便是你的表妹檀芳。 如今她或將失去親人,你亦內憂外患,痛失親長,此等關節,我本更要識大體,不該和你提這種事,徒增煩擾。 但玉郎,再容我狹性一回。我本也非識大體之人。 檀芳如此之好。與你青梅竹馬。甚至,我不妨告訴你,在我那關于前世的夢中,你最后做了皇帝,而她,是你的皇后。 我常想,此生或是我占了她的位置。 倘若不是我,玉郎你與她,該當是天造地設,璧人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