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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菩珠在線閱讀 - 第120節

第120節

    新帝端坐在御案之后,身穿龍袍,腰系金鏨云龍紋的腰帶。一片陽光從東閣的窗牖中射入,映得他肩上龍袍上繡著的一條金龍閃閃發光,令人不敢直視。

    此處這座長慶宮,始建于明宗年,原本只是明宗用來接見外臣賜宴游樂的一座宮殿。孝昌皇帝繼位后,這里基本空置。而在李承煜登基不久,他便將日常處置政事的所在從幾代皇帝都用的紫宸宮搬了出來,轉到此地。

    這里距百官辦公所在的門下省和中書省更近些。照郭朗的說法,這是新帝勵精圖治躬勤政事的表現,百官對皇帝的這個舉動,也是稱贊不已。

    而今日的東閣中,除了郭姚這些孝昌朝的老人,還多了一張新的臉孔。這便是崔鉉。年紀輕輕,他便就升到了三品的輕車都尉,可謂是隨了新帝登基之后整個京都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一位人物。

    這也無可厚非。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年輕,自然喜歡提拔重用和他一樣年輕之人,何況這個姓崔的青年人也確實能力過人。從前秋狝一鳴驚人不說,迅速平定留王一黨西南叛亂的功臣也是他,回來后因功升到這個位置,眾人無話可說,除了艷羨之外,無不逢迎拍馬。今日他身穿繡有代表勇猛和力量的猛獸圖案的三品紫色武官袍服,立在東閣之中。身邊眾人奏議不斷,他一言不發,面孔肅冷。

    郭朗姚侯等人就皇帝的議題,說了洋洋灑灑的一大通,概而言之,大意無非是說西域能如此快就見功,全是朝廷威加四海的結果,陛下銳意求治知人善用,更是功不可沒。幾人一致認為秦王提議言之有理,是時候將寶勒王子送回西域繼承王位了。王子在京都居住了將近十年,如今回去,自然親近李朝,幫助朝廷抵御東狄。

    李承煜道:“朕亦是此意。眾卿既無異議,那便如此定下。昨日朕也收到了王子上給鴻臚寺轉呈朕的謝折,另外,請求我朝派個人隨他回國擔任輔國侯,以輔佐他為王。何人能當此職?”

    輔國侯名為輔國,實際是派去屬國擔當監察之職的人。那寶勒國的王子流亡多年,早學聰明了,為了讓李朝的新帝放心放他回去做王,索性自己開口求人。

    郭朗和姚侯等人推薦了幾個,李承煜仿佛不是很滿意,神色冷漠,沒有點頭。

    方才一直憋著的韓榮昌實在忍不住了,出列道:“陛下,臣愿護送王子歸國,至于那個輔國侯,倘若陛下信得過臣,臣亦毛遂自薦!”

    他這話一出,其余人有些驚訝,紛紛看他。

    這輔國侯的頭銜聽著威風,但只是朝廷西域屬國里的一個小侯罷了。他已是朝廷的廣平侯,這會兒卻自告奮勇去做屬國小侯,無異于自降身份。

    李承煜道:“你當真愿去?”

    韓榮昌慨然道:“陛下放心!臣心甘情愿奔赴西域,繼續為朝廷效力!”

    李承煜盯了他片刻,點了點頭:“朕準了,就你吧。你去之后,除了輔佐寶勒王,更要助力都護府,和都護府同心協力,早日將東狄勢力驅逐出西域,明白嗎?”

    韓榮昌心花怒放,下跪承命。

    李承煜微微頷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對了,還有一事。到了那邊,記得替朕向皇叔和皇嬸問句安,就說……”

    他的唇邊露出了今日的第一縷笑容:“……說,朕對皇叔和皇嬸,甚是想念?!?/br>
    他一字一頓地道。

    從頭到尾始終一言未發的崔鉉,望著韓榮昌滿口應承領了制命興高采烈出宮而去的背影,目光微動,隨即很快垂目,又恢復了他面無表情的一貫模樣。

    廣平侯韓榮昌即將出關往寶勒國擔任輔國侯的消息,在京都中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關注。

    倘若說從前,他還能因長公主李麗華的緣故,隔三差五地進入眾人的視線,到了現在,再無人愿意浪費眼目去關注他了——因為李麗華自己的處境,如今也是十分尷尬。

    她的親侄兒李承煜登基快要半年了,朝廷中不少人封官進爵,唯獨她,那個本當早早落到頭上的“大長公主”的頭銜,卻是遲遲不見冊封。

    傳言這是上官太后從中作梗,認為她德不配位?;实鄄桓疫`抗太后之命。

    沒有皇帝的冊封,李麗華便永遠只是前朝的“長公主”,無法獲得如今她原本應當享有的“大長公主”的地位。京都中的好些貴婦人對這事幸災樂禍,背后嘲笑,甚至,有人不是背后嘲笑,而是當面鄙視,譬如,李麗華的死對頭蕭氏。

    李麗華永遠不會忘記,那日她的馬車行在道上,相向遇到了要入宮的蕭氏。

    論地位,她雖得不到大長公主的封號,但依然高于蕭氏,照規制蕭氏應當退讓,讓她先行。但蕭氏起先竟不退,故意將她頂在路上,直到引來滿街圍觀的路人,指指點點,那賤人方假意呵斥奴仆,下令讓行。

    李麗華聽得清清楚楚,當她的馬車從那賤人的車旁走過之時,那賤人車中發出一聲譏笑,說“長公主千歲,千千歲”。

    李麗華當時恨得幾乎發狂,在心中暗自發誓,總有一天,她要將上官太后還有蕭氏這幫賤人給踩在腳下,讓她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更自知,今非昔比,只能忍氣吞聲,自那日后,好些時候沒有出現在公開場合,去往她的別莊小住,今日剛回,又獲悉韓榮昌要去西域做個什么輔國侯了,火冒三丈,鬧了一場,無果,想來想去,又悄悄登車去往蓬萊宮。

    和之前一樣,她依然沒有見到姜氏的面。

    陳女官說太皇太后正在休息,不便見人。

    那日李承煜正式登基,姜氏從太廟歸來之后,便就再次病倒,不大見人了。李麗華數次以探病為由前來求見,但皆是無果。今日又是如此。

    她無可奈何地回來,再次想到沈旸,勉強按下心中的憤懣,正要派個親信去見,催問他如今到底是何打算,禍不單行,竟又得知了一個新的消息。

    沈旸昨日上了一道奏折,稱他自小被叔父養大,叔如同父,叔父去世,他不能再入朝為官,請辭南司大將軍之職,歸鄉守孝。

    李麗華自然如遭雷劈,但這個結果,對于朝廷中那些早早就嗅到了氣味一直睜大眼睛在暗暗盯著的人來說,并非什么意外。

    那日議寶勒王子回歸西域的御前會議,便就沒有沈旸在場。不止那日,這半年來,沈旸從辦完喪事回來之后,便就漸漸淡出了中樞。

    作為先帝朝的寵臣,很顯然,他不得新帝李承煜的歡心,新帝并不打算繼續重用他,甚至,對他起了防備。有傳言說,他之所以親自回鄉去主持叔父的葬禮,其實出于新帝的旨意。而他離開京都的那段時日,南司的一些人手便就被調換了。在他回來后的這兩個月間,他也托病,極少上朝。終于就在昨日,朝堂之上,近日罕露面的他主動上表,以守孝而請辭。

    皇帝準了他的請辭,對他從前的功勞大加贊賞,給予了豐厚的賞賜,又令他孝滿務必回歸,說到時候,朝廷必再次予以重用。

    沈旸感念天恩,當眾哽咽落淚,叩別新君,他起身,在殿上道道目光的注視之下,恭謹地退出大殿,回到南司府衙,坐等他繼任者的到來。

    這一刻很快便就來了。

    南司府衙從它隨了李朝誕生的第一天起,在尋常人的心目之中,便是一個有著極大權力和威嚴的衙門。

    能主宰這個地方的人,譬如姜毅,譬如在他之前的幾任,也無不是權傾一時的大人物,并且,還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出身世家。雖然這一任的南司將軍沈旸例外,他起于低微,但在幾乎整個孝昌朝里,在他的統制下,南司比他前任姜毅在的時候權力更為膨脹,堪稱達到極點,從而也令這個衙門,叫人愈發心懷敬畏。

    而事實上,這位于皇宮之外的衙門,它的外表并不起眼。大門上的油漆有些剝落,包著鐵皮的門檻布滿了被武官用馬靴踩踏而出的年深日久的臟污,大堂地面的青磚上,甚至還能看到刀劍頓地而留下的坑坑洼洼和一道道的裂痕。

    多年之前,沈旸從他的前任姜毅手中,接過了代表執掌這個地方的印信。

    今天,這枚銅印依舊,此刻就靜靜地伏在他的案前,而他,也到了需要將它交出去的時候了。

    黃昏的一抹斜陽,射入南司那扇半開的門中,照出了地面上的一片歪歪扭扭的裂痕。

    一道勁瘦而堅硬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那是一個青年人。他抬手推開大門,在驟然涌入大堂的大片夕陽光影里,邁過門檻,走到了沈旸的面前,兩道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用平平的聽不出任何感情的聲音說:“沈將軍,得罪了?!?/br>
    沈旸靜靜地坐在大堂的官案之后,慢慢抬眼,望向停在自己面前的崔鉉。

    他看著崔鉉那雙冷漠的,卻掩不住兩道銳利鋒芒的眼,一陣微微的恍惚,想起他第一次看到這個來自河西的少年時的情景。

    當日他便有一種直覺,少年日后或成敵人。

    這是一種狩獵場中遇見同類的直覺。不管對方如何偽裝,那種帶著血的氣息,無法逃過他的鼻子。

    他有些后悔,當初還是輕看了他,沒有在他成氣候前便就及早除去,留了隱患。

    現在自己當初的那種直覺,果然被證明是真了。

    沈旸毫不懷疑,孝昌皇帝的死,和面前的這個青年人有莫大的關系。

    即便是自己,設身處地,恐怕也做不到當日那樣的當機立斷——但最可怕的,還是不留退路,拿全部去豪賭一把。

    他卻做了,竟還叫他成功。

    沈旸深感到了一種后輩逼人的森森涼意。

    孝昌皇帝的死太過突然,對此他沒有半分準備,這徹底打亂了他原本的步驟。

    不過,他留有后手。

    現在,該是他暫時退出的時候了。

    暫時而已。

    他舉起雙手,脫下頭上的官帽,端端正正地和桌案上的那枚印信擺在一起,隨即緩緩起身,朝面前的這個青年微微一笑,道:“崔將軍,后會有期?!?/br>
    沈旸說完,從這青年人的身邊走過,邁出門檻,大步而去。

    第110章

    夜色深沉, 沈府的大片連苑不見燈光。在這一片漆黑之中,唯一還能看見燈火的地方,便是主人居住的寢堂。

    樹倒猢猻散, 這座府邸的男主人正式宣告退出京都權力場的較量, 女主人之前一段時日也回了娘家, 自然,仆從也就各找出路, 走的走, 散的散, 偌大的府邸,如今沒剩下幾人了。

    蕭氏從娘家回來, 立在寢堂的門前, 盯著窗牖中漏出來的那片燈火, 恍惚間,不知怎的, 忽然想起了她的從前。

    在她還是少女的時候, 當她得知自己從京都許多權貴之家的適齡女兒當中脫穎而出,被定為了秦王妃,那一夜, 她曾興奮得整夜無法入眠。她是如此的愛慕那個英姿勃發的少年皇子,從她遠遠看見他的第一眼起,她便心系于他了。在他不幸獲罪被發往無憂宮時,她甚至曾想過, 丟下家族的羈絆,不顧一切, 追隨他而去。

    當然了,這不可能實現。后來她便嫁了沈旸, 那個當時在京都嶄露頭角最被人看好前程的男子。

    在如今這樁意外發生之前,她的家族并沒有看錯人。她一度也感受到了這男子的魅力,甚至想過,只要他對自己死心塌地,那么,她也愿意和他白頭偕老。

    但他卻令她失望了。

    他根本不愛她。他的眼里,只有權力。作為妻的自己,是他提升身份的踏板。他后來的情婦長公主,則是他上位的助力。

    如此而已。

    漸漸看透之后,她雖恨著李麗華,但同時,心中亦有了幾分因鄙視李麗華而帶來的痛快之感。

    再高貴的地位,那又如何。在沈旸這個無心無情的男人眼中,他身邊的女人,不過是可利用的活物罷了。她如此,李麗華,亦不過如此。

    但是現在,事情卻變得不一樣了。

    從那個女子出現,并且,她發現自己的丈夫竟在覬覦對方之后,多年以來的這種能夠用來安慰自己的認知忽然碎裂,再也無法維系下去了。

    當日若非是她親眼所見,她根本不會相信,沈旸竟也能對一個女子卑微到了那樣的地步,蹲在她的腳前,要為她穿鞋。

    她望見那一幕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人。

    他到底為何肯那般放下身段,去接近她,討好她?

    她又能給他帶去什么好處?

    蕭氏想了許久,想不出來。

    既然沒有實際利益可圖,唯一的解釋,便是他被那女子魅惑,起了占有之心。

    純粹的,出于男子對女子的占有之心。

    這令蕭氏感到羞辱,真正的羞辱,比她當初知道長公主是他情婦的消息時還要羞辱。

    心高氣傲如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

    李麗華已不是她最恨的女人了。在蕭氏的心中,最恨的,變成了那個女子。

    當日紫陽觀中,李玄度無情地拒絕了她,蕭氏至今想起,仍覺錐心。小賤人占有了她這輩子唯一真心愛戀過的男子不算,連自己的丈夫心亦向她。

    他既無情,那就休怪她不義。所以此前她尋了個機會,向新帝李承煜透露了一個消息,她的丈夫南司將軍沈旸,覬覦秦王妃。

    新帝對嫁了他皇叔的那女子心有所屬,這早已是個公開的秘密。

    根據她聽來的消息,新帝想收攏權力,第一個要對付的,自然便是沈旸?,F在他又得知這樣的消息,蕭氏不信,他對此會無動于衷。

    她的目的終于達到了。

    她的眼中掠過一抹復雜的神色,定了定神,推開了門。

    那男人已無官袍加身了,一身尋常人的便服,坐于案后,手中拿了一塊雪白的帕子,正拭著一柄利劍的劍鋒。

    案頭燭火跳躍,劍鋒上泛出一道暗芒。

    他顯得專注無比,連她入內也無察覺似的,繼續拭著劍,直到蕭氏在他面前停了半晌,方開口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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