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葉霄很快去了。 李慧兒十分自責,眼眶泛紅,菩珠安慰她,說懷衛應當只是頑皮悄悄去了附近哪里玩耍,一時忘回罷了,讓人先送她回西苑休息。 送走了李慧兒,菩珠才真正感到無比的自責,怪自己不該回去休息,內心更是恐慌,心亂如麻。 懷衛到底去了哪里? 前世在這場秋狝之前,他在京都便已不幸遭遇了意外。 這輩子她時時提醒懷衛,勿要和韓赤蛟走近,終于過了那個生死時辰,沒想到現在又不見了人。 她聯想起昨日毬場之上,懷衛和韓赤蛟在一起觀球,見自己這邊贏了,兩個人興奮得大喊大叫。當時看著關系又變得親近了起來。 懷衛知道自己不喜韓赤蛟,莫非怕她說,就趁她不在,偷偷去找韓赤蛟玩? 難道這輩子,懷衛的命運還是無法更改,竟在這里,如此送在了韓赤蛟的手? 菩珠被這個念頭給嚇得不輕。 傍晚需添夾衣的秋涼天氣了,她的后背卻沁出了一層冷汗,急忙喚人再尋韓赤蛟,很快得到回報,韓世子不在,下人道他去了鷹犬房。 鷹犬房位于離宮之西,為避聲擾,兩處距離有幾里的路。從馬場的后門通出去到鷹犬房,恰有捷徑,是一條多年前離宮建起來時便有的小路,除了往返這兩處的奴仆,平日不會有人經過,經年日久,已經成了野徑。 身邊之人包括王姆在內,方才全被打發去尋懷衛了,只剩那個黃老姆不走。她見菩珠出去,立刻跟上。 菩珠正心亂如麻,也來不及和她計較,隨她了。 她沿小路往鷹犬房趕去,身后黃老姆緊緊跟隨,行至一半,忽然聽到前方野徑旁的一從灌木之后,飄出一陣說話的聲音。 是一對男女,那聲音她也不陌生。 居然是南司將軍沈旸和長公主李麗華! 李麗華的聲音隨風隱隱入耳,聽起來似在調情。 菩珠一下停了腳步,示意那個黃老姆噤聲,不敢再走動,怕腳步聲驚動那兩個人,看到近旁有塊巨大野石,無奈只能輕手輕腳避到了野石之后,心里盼望那二人能快點結束。 從上半年起,李麗華在京都中就已暗約沈旸數次,奈何他一直借故,避而不見,心中漸漸不忿。今日得知他去了鷹犬房,特意等在附近,方才將人攔住,引到了這里。 她笑道:“沈將軍如今了不得了,我想見一面,都難如登天。這就罷了,是我沒排面。只我聽說,太皇太后千秋節時,我的蛟兒有一夜出城,回來稍晚些,竟也被你的人給攔在了城外。沈將軍好大的官威!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看來如今,連積善宮太后的臉面都壓不住你了?” 沈旸詫異:“竟有這等事?我一無所知。長公主放心,待回去了,我查問下,必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待?!?/br> 他頓了一下:“長公主尋我,若是為了此事,我記下了。我另有要事,先行告退?!?/br> 李麗華命他站住,笑容漸漸消失,道:“姓沈的,你別忘了,你的南司將軍之位是如何得來的!你當初受到舉薦,多少人都盯著這個位子?你的前任是何人?那是姜毅!你卻是何等的家世,能去匹配這個位置?他們借你與你叔父的關系,以恐內外交通為由加以反對。若不是你尋了我,我托人替你上折辯白,你如何能有今日?” 她冷笑了一聲。 “如今用不到我了,便就變了嘴臉。別人不知,我豈會不知,你的野心,可遠不止做一個區區的南司將軍!你的叔父固然受陛下寵信,可惜再受寵,也不過一個閹人而已!宮廷內外,只有我能幫你。你如今翻臉不認人也就罷了,須有限度。哪日真若惹惱了我,你等著瞧,我不會令你好過!” 沈旸目光轉為陰沉,語氣卻是如常,恭敬地道:“長公主只怕是弄錯了,沈某能有何野心?不過指望憑了一點苦功,步步升遷,日后得以光宗耀祖而已。倒是長公主你,沈某提醒你一句,你莫以為你和姚家交好就能籠絡太子。日后太子要靠的,還是上官家,你卻是上官家的眼中刺,連陳家也與你敵對。人無千日好,長公主如今是風光,但卻不見往后。沈某也非忘恩之人,故提醒長公主,大家客氣些,往后還是有來有往。沈某若有能助力的地方,必會為長公主效力。但僅此而已,你莫再糾纏于我,免得令我為難,不知當如何面對韓駙馬才好?!?/br> 李麗華一張粉面變色,待要發作,對上對面這男子投來的兩道冷漠目光,心思轉動,一下又沒了底氣。 他如今羽翼豐滿,已是用不到自己了,故翻臉不認人。但她卻確實如他所言那樣,往后的前景堪憂。 等她母親陳太后去了,有朝一日,若是太子順利登基,上官家和陳家必定不會放過她。韓榮昌和她早離心離德,也指望不上,到時候靠著姚家那一撥人,她不認為自己能僥幸逃脫清算。 退一萬步講,即便僥幸躲過了清算,往后她也只是一個失了勢的大長公主。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她看多了京都之中那些曾輝煌卻又轉眼大廈傾塌的貴族世家。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若是落到那樣的地步,簡直生不如死。 她感到一陣不寒而栗。 她唯一的出路,就是一條道走到黑,幫眼前的這個男人實現他的野心,除掉她的親侄兒李承煜,另外扶持能親近自己的李氏后嗣登基為帝。 她不能和他翻臉,更不能得罪他。 李麗華很快打定主意了,臉上重又露出笑容,嬌笑道:“瞧你說的,何必如此見外?罷了,我也知你事忙,不打擾你了,我先走了?!?/br> “不送?!?/br> 沈旸目送長公主的身影漸漸遠去,在原地立了片刻,轉身也離開了。 菩珠手心里已經出了一把汗,終于等到人都走了,確定那個沈旸也已離開,消失不見,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急忙從石后出來,沿著小路繼續匆匆往鷹犬房去。 她拐過一簇樹叢,抬眼看見鷹犬房就在前方不遠了,這段路面卻有些泥濘,心中發急,也不管不顧,踩著石頭踏了進去,走了幾步,抬起頭,整個人定住了。 就在前方的野徑之上,沈旸竟如幽靈一般現了身,仿佛方才一直等在這里,在等什么人似的。 他今日和李麗華的對話,說實話即便被人聽到了,也無大礙。 但菩珠想起了那日澄園之事,禁不住心臟一陣狂跳,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料左腳地鞋踏入泥濘,抬腳之時,腳上那只云頭繡鞋陷入其中,掉在了地上。 沈旸已經朝她快步走來,轉眼到了近前,視線掃向她身后的黃老姆,開口道:“你先退去!” 這老貨仿佛以前和他認識,竟一聲不吭地后退,轉眼不見了人。 菩珠手緊緊地攥成拳,雙目盯著面前的這個人,緊張萬分。 李玄度不在她身邊,她落單了。 他是不是趁機要殺她滅口?畢竟他為了保守他那個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那夜連寧壽公主的傅姆都直接殺了。 自己該立刻大聲喊救命,還是轉身掉頭跑,亦或努力鼓動三寸不爛之舌,看有沒希望能讓他相信自己對他沒有任何的威脅? 到底怎樣,逃生的機會才更大些? 菩珠睜大眼睛,望著他一步步地朝著自己逼近,腦子里不停地思索,正緊張萬分之際,卻見他緩緩地蹲了下去,伸手將自己那只不慎陷入泥濘的繡鞋拔了出來,拿在掌心,仿佛在打量。 這本就詭異了,片刻之后,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他竟用他身上官袍的衣角仔細地擦拭繡鞋,將沾在鞋底的淤泥盡數拭得干干凈凈,這才將鞋托到了她的裙裾之前,抬頭朝她微微一笑,低聲道:“有幸于此偶遇王妃,能為王妃效勞,沈某萬幸。王妃可否抬足,容沈某為王妃穿回繡鞋?” 第64章 他這是何意? 菩珠居高俯視著蹲在自己腳前手托繡鞋仰面含笑望來的沈旸, 除了比方才更深的恐懼,意外、厭惡、不解,種種情緒, 瞬間亦是涌上心頭。 她自然不可能如他所言, 容許他替自己穿鞋, 僵硬地立著和他對望了片刻,很快便決定放棄呼救或者逃走的念頭。 這里雖離鷹犬房不遠, 但小路兩側皆為原野, 荒草離離。能看到遠處軍士那影影綽綽的活動的身影, 但還是太遠,恐怕喊破喉嚨也不會引來救兵。 何況, 此人如此現身, 明顯方才是覺察到了自己, 特意等著,又怎可能會給自己呼救或者逃走的機會? 看他這副模樣, 也不像是要立刻就殺人滅口的樣子。 這種感覺令她終于鎮定了些。見他還那樣蹲在腳前面帶微笑, 與其說是在等她伸足,倒更像是在觀察自己的反應,便極力穩住神, 用該有的符合她王妃身份的端莊而持重的語氣道:“不敢。請將軍放下鞋,我自己會穿?!?/br> 沈旸緩緩地站起了身,一只手卻依然握著她的繡鞋,若無其事地繼續微笑道:“看來沈某與王妃頗是有緣。前次澄園過后, 今日竟又如此偶遇?!?/br> 菩珠聽他開口便提澄園,似另有所指, 心略略一緊,很快便道:“沈將軍, 方才我只是無意路過,無心也無意你的私下之事。之所以隱身,是為避免尷尬。相信若是易地而處,將軍應當也不會貿然現身。若是冒犯到了將軍,還望見諒?!?/br> 她看了眼那只還在他掌中的鞋。 他一手依然握著,非但絲毫沒有要還她的意思,竟還擺了擺另只手,用渾不在意的語氣道:“王妃不必掛懷,于沈某小事而已。論冒犯,亦是沈某冒犯王妃在先,竟叫王妃被迫聽了我那些上不得臺面的陰私事,辱王妃清聽,沈某當向王妃致歉?!?/br> 菩珠面上鎮定,聯想到前世此人給她留下的陰影,心中的驚駭和不安愈發濃重。 他到底意欲為何? 相較于她僵立的身影,沈旸卻是自若無比,繼續又道:“上回澄園失火,令王妃受到驚嚇,我極是過意不去。只是后來事忙,更怕被視為冒昧,也就未再登門謝罪,但始終耿耿于懷,今日既恰好面見,容沈某再次賠罪?!?/br> 菩珠淡淡道:“沈將軍何必客氣,當日之事,于我早就過去了?!?/br> 沈旸道:“當日之事,王妃這里既過去了,自是好事,我聞之欣慰。但實不相瞞,于我,此事卻還沒有過去……” 他面上的笑意漸漸隱去。 菩珠聽他又將話題繞回到了澄園,心跳再次加速,更是明白了過來。 他必是在試探自己。果然,聽到他又繼續道:“澄園失火之后,我便深受困擾,困擾之源,不在別人,在于寧壽公主。那老傅姆于積翠院不幸罹難,公主認定乃是被人所害,催我給個說法。我不敢不遵,查遍地方,本只為交差,未料竟真的叫我有所發現——” 他頓了一頓,一雙深目凝望著她。 “王妃知我發現何事?積翠園失火的次日,我竟在院中發現了一雙足印,距此推斷,院中當時另外有人,被困火場,竟叫她想到了從院墻的排水溝洞中脫身的法子。如此機敏,我倒頗為佩服??上О倜芤皇?,她卻不知自己留了一雙足印。我當時仔細比對,斷定是位女子……” 他一邊說著,一邊狀若無心地慢慢把玩著手中捏著的云頭繡鞋。 “當時那女子既在火場,想必即便不是殺人兇手,應也脫不了干系。我后來又想起一件事,當夜積翠院失火之時,沈某于火場邊偶遇了王妃。故沈某斗膽,能否問一聲,王妃當夜在附近可有留意到任何的可疑之人?” 他說完,一雙深目暗光閃爍,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 菩珠終于完全明白了過來。 她之前的擔憂并非是多心。 果然這個沈旸早早就疑心自己當時也在院中。但竟隱忍不發,直到今日才旁敲側擊地試探。 他方才之所以要幫自己取鞋,還拿在手上翻轉良久,原來竟是為了比對當日她留在那地方的足??! 疑慮之重心機之深可見一斑,而觀察的細致和心思的縝密程度,也是令人意外。 菩珠知自己沒法否認了,暗咬銀牙。 “沈將軍既挑明,我便也不隱瞞。確實當時我在院中,只是湊巧路過被困罷了,后來所見之種種,亦非我之本愿。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沈將軍,當夜我并未聽到任何不該我聽的話?!?/br> “以將軍之精明,自己可以去驗證一番。我當時站的位置,距將軍至少數十步,如此之遠,我怎可能聽到竊語?至于將軍你的隱私,我方才亦講,我既不關心,更無興趣。那一夜的那個老傅姆亦是被火燒死。這全都是天意,也是命數?!?/br> 沈旸微微瞇眼,盯著她,似在度測她的話語。 菩珠漸漸也不像剛開始那么驚懼了。 她直接對上了沈旸兩道審視似的目光,亦凝望著他,用著重的語氣說道:“我很惜命,亦認命,從未想過去做試圖逆天的愚蠢之事。我對現狀很是滿意,別無所求,只想安安穩穩一直這般保持下去,我便心滿意足?!?/br> 遠處的古原盡頭,夕陽若血,烏金就要落下地平線,耳邊是晚風陣陣吹拂野草的聲音。在濃重的暮光之中,菩珠聽到沈旸忽地壓低聲道:“李玄度呢?你和他,到底是何關系?” 菩珠一怔,萬沒想到他竟如此發問,道:“秦王也是你能直呼名諱之人?” 沈旸笑了笑,隨即改口:“沈某不敬,當呼秦王殿下。你和秦王殿下,到底是何關系?” “你何意?” 沈旸眺了一眼方才那個黃老姆避開的方向,低聲道:“你可知此老婦為何人?沈家老奴,我叔父幼年的乳母,幾十年前就隨他一道入宮為婢了。別人不知,我豈會不知?有些事不必親眼所見,能見到些蛛絲馬跡,便也能知道個大概。實話說,叔父口風緊得很,只對皇帝一人效忠,但看到宮中將如此一個老婢賜給王妃,我便能猜到些隱秘了?!?/br> 他盯著菩珠,一字一字地道:“敢問王妃,你是否我叔父,亦或應當說,是陛下派去的刺探秦王的人?” 菩珠看著面前的人,緊緊地閉唇。 沈旸再次開口:“佐證不止如此。我也曾去查過,王妃你在河西之時,身邊另有位老姆,與王妃相依為命,她卻在你大婚之前被家人接走去享福了。這原本天經地義并無任何可疑之處,但先有黃老姆,再有這事,湊到一處,未免也就過于湊巧了?!?/br> 他望著臉色微變的菩珠,平日那陰沉、一張永遠都似木無表情的臉,此刻雙眉舒展,顯然滿意于自己的言語對她造成的巨大震動。